我从外地读书赶回来，很容易的假期里，很不容易的，再次和父亲去菜市场买菜。
那是阳光灿烂的下午，和十四五年前没什么两样。
父亲哈哈笑着说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最怕来这里，每次在摩托上都要问我爸咱是不是只来买菜不打针吗。
我没有回答，想紧紧握住父亲坚实的，皮肤皱纹明显的手。
谁料父亲一下子挣脱了，我只好把手放平，被他有力而柔和地牵着。
相比开始喜欢上揽住我臂弯的母亲和姐姐，她们让我有种我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男人的感觉，可以守护自己的儿子或弟弟，我在生活中也这么认为。
道路两边是摆好各样菜品的小摊，吆喝的小贩们仔细一看，有些面孔依稀可辨——声音只是比以往嘶哑了一些，有些则是子承父业，也许其中某个就是我小学的同学——再相见不仅连相貌，名字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令人惊喜的是，我幼时最喜欢光顾的粽子摊还在。印象中除了粽子的好吃，还有一次涨价：三角一份白糯米粽涨到五角一份，一块钱的火腿片糯米粽涨到一块五。涨价后就没退回来。
父亲给我十块钱，我掏口袋的速度终不及他——谁说移动支付就一定比现金方便呢。不过父亲始终这样大方，在我们一角钱买一块糖果的时候，我向他请求买一些学校小卖部的糖果，刚和其他老师打完球的他也是这样掏出三块钱，神情仿佛早已预备好给听话的儿子这些奖励。
我读大学时，和他说了每月1000块足以，可收到1500块时心里还是有窃喜。他打电话说爸爸还不老，能学车要和你妈将来自驾旅游呢，别担心这边。
我在大一第二学期放暑假回去才知晓母亲患了癌症——还是等我考完了驾照科目一后。那之后每当我看到新闻上说某人家人为某人重大行动而隐瞒了家人病讯时，我都深信不疑并希望这些人能够化险为夷——父亲在安慰守护母亲的六个月里，是抱了治不好的觉悟，和能治好的希望的——在病床推进手术室前，他紧张得签错责任书上的名字。
母亲之后笑他比自己还慌，我则想起病床推出手术室那一刻，父亲看着双眼紧闭，嘴唇苍白的母亲在一滩血迹的被子覆盖下昏迷不醒，一手握住母亲的左手手指，另一边的我和姐姐握住母亲的右手手指。父亲突然让我们喊自己的名字来唤醒母亲，一边叫她来看自己的儿女们，以后还要享福怎么能走。
直到母亲眼角淌下两行眼泪，护士催我们说手术成功了要一起把病人推走。
那之后，父亲露出了一个可以让所有人羡慕的笑容。那是一种疲惫得到休息，付出得到收获，愿望得到实现，即使当天中了一千万一亿万彩票也比不上的笑容。我和姐姐之前经常嘲笑父母亲如果把这些年买彩票的一块五块钱省下来，就抵得上一次中奖的几千元了。可现在没有人质疑父亲辛苦了六个月的孤注一掷。
肘子被轻轻推了一下，父亲敦促我：“怎么啦长大了反倒不好意思了？”
我晃晃头，松开手：“没，我自己去买。”
我已经盘算好了，三个火腿片粽子，我和父亲一人一个，一个带回家给母亲和姐姐尝尝——她们通常只是尝一口意思一下。
父亲果然提醒了我：“可以买一个给你妈和姐姐尝尝。”
我头也不回地点点头，走向粽子摊，听到砰的一声。
那是一种独特的，一耳就可辨认出的人体摔倒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
十元纸币从瞬间松开到飘走，只用了两秒，和父亲发病到倒下的时间相当。
感谢过帮忙把父亲抬到附近小诊所的村民们后，医生盯着露出不安神色的我，紧锁眉头，很为难地说：“他这是心脏病发作，死亡率达到A以上。”
我先抱住自己的头冷静了几分钟，然后请求曾在我小时候给我扎过针的医生把父亲的病历让我看一下。
从最新页翻回前两页，我看到一行记录里写着：心脏病发作。致死率 B+。5月06日。（注：病人曾处于假死状态，后自己复苏）
我狂怒到差点撕下病历一角，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才忍住扇自己的冲动。
我手里握着空气，从未感觉如此无力。
父亲的侧脸显得平静而恬然，略微凌乱的胡须可以看出依旧有修剪，却不如年轻时天天修理的用心，脸色终于从我们取笑的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的颜色变白了一点，唇色像他二十年前在田里遇过的水蛭，而现在它们该欢呼此人没有站起来和它们作战的挥舞锄头的力量了。
我把耳朵贴在父亲胸口，听到了带着温度的心跳声，它还在担心些什么呢？
再一次地，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爸，你听得到吗，爸，我是你的儿子，爸，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