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还有一件事,是个坏消息,托洛茨基同志被捕了。”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相信这样的流言的。
“我才和他见过面,就在前不久。你也不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这样说的人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会有人谣传处这样的话来!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我猛地抬起头,原本还弥留着的一丝睡意也全部被打消。
“我知道您肯定不会一上来就相信我所说的话,可现在整个莫斯科的确是已经闹翻天了!不止是托洛茨基同志,所有在代表会议上投了‘苏维埃联盟’反对票的人都被抓了!不仅如此,有些站在斯大林同志那一边的,但是跟托洛茨基关系好的人也被抓了,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面前的男人语气中透露着些许的愤愤不平,就好像事情真的发生了一样,可我还是有些难以相信他所说的话,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对,斯大林同志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也不会抓捕托洛茨基,这一定是搞错了,托洛茨基同志可握有兵权在手的啊!”
“早就没有了,现在的军队名义上是在马卡洛夫同志手中,马卡洛夫你总认识的,但实际上这些关系链都已经是被斯大林牢牢控制住了。托洛茨基同志现在一无所有,又因为反对联盟而遭到了中央和第一国际的排挤,处境早已是岌岌可危了。”
听到这里,我倒是有些开始相信他说的话了。马卡洛夫他的确在几个月前突然离开了圣彼得堡去了莫斯科。他并非不辞而别,却也一直没向我阐明他究竟要去莫斯科干些什么,现在看来他一定是被调职去做了名义上的军委主席,被中央握住了。
“但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我摇了摇头,“斯大林同志一直对托洛茨基称赞有加,怎么会只因为他反对‘苏维埃联盟’这么一点事情就要抓他呢?‘俄罗斯共和国’也并没有什么错误啊?”
“您快别说了,库柯夫同志,您再这样乱说话迟早会毁了自己的!”身前的中年连忙摆了摆手,面色很是难看,“您怎么还不明白啊,这可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托洛茨基他不跟着第一国际走,自然就被当成反动派了。我们当然清楚谁对谁错,可斯大林同志,斯大林同志他恐怕是早就想对中央内部进行一场大清洗了,而这次正是个机会。你也不是没看见,在决定‘苏联确立’的商讨会上,那几个支持托洛茨基的老同志和斯大林吵得有多凶!”
“老同志?天哪!”我猛地一拍大腿,忽然想起一直呆在莫斯科的霍兹涅佐夫同志,我与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联系了,“你知道霍兹涅佐夫同志怎么样了吗?就是莫斯科的党支部书记。”
“您该不会是真的对莫斯科的事情一无所知吧?霍兹涅佐夫同志他早就不是书记了!”
我被这一句话吓了一大跳,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的背后冒出冷汗来,两只手也不自觉的攒成拳,微微颤抖着。
“不是,书记了?”
“对,他被降职调走了,去当了个什么,什么厂的车间主任,不过托洛茨基一被捕,他就病倒了,现在什么职位也算不上了。斯大林同志倒是去医院看过他,还叮嘱了不少人要好生‘照看’他。当然了,这个‘照看’是什么意思,你我都心知肚明。”
“这,不可能啊。”我双腿一软,又跌坐回椅子上。
“总而言之,莫斯科已经没救了,大家都被抓了。现在活命的唯一方法就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坚决拥护斯大林和‘苏维埃联盟’的决议,别的类似‘共和国’什么的话,最好一句也别提。这次您必须听我的,保全自己,不能和他们正面冲突。”
“可是,莫斯科,莫斯科,莫斯科的事情总不会还要向外波及吧?”
“这个说不准,我看这几天圣彼得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所以才过来向你提个醒的。”身前的男人说着,叹了一口气,左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从里面抽了一支叼在嘴里,又将烟盒伸到我的面前抖了抖,“来一根?”
“不了,没心情。”
我抽了一口气,哆哆嗦嗦的又给呼了出来。
“我想冷静冷静,我得出去走走,你如果还有别的事情,就先回去吧。”
“您难道没有什么想法吗?库克夫同志,我就直说了吧,我等会是要回莫斯科去的。您现在还是奥布霍夫钢铁厂的党支部书记,说明中央,至少中央并没有想对您动手。您在之前的会议上也没有明确自己的立场,可保持中立不是长久之计,我劝您尽快和托洛茨基撇清关系,这也是对您好。”
“我,还是要出去走走。”我扶着椅子缓缓站起身,“我自己会考虑清楚的。当然,我还是要先谢谢你,要不是你来告诉我这么多,我对此可能还是一无所知。”
“不,您就不用这么客气了。不过,还有,我跟您说的第一件事,您也要上上心。”
“第一件事,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走到衣架旁,随手取下了一件外套搭在右手臂上,“我知道与不知道都无所谓,我有什么好上心的。”
“库克夫同志,不是我说您,您就真的看不明白吗?您可就别再装糊涂了,夏娜同志的心意,我们可都是看得明明白白的。”
“谁?你?你们?除了你还有谁?你们知道些什么?你们什么也不知道!”我有些恼怒,但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恼怒。我叹了一口气,拉开了房门,“走之前把门锁好。”
我没等他回应我,就先一步踏了出来,顺手关上了门。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甚至还有些刺眼,可空气却有些沉闷,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想我必须得去走走,去哪都行,但一定要离工厂远一点。
涅瓦河。
脑子里忽地蹦出了这样的字眼,这倒也正常。涅瓦河是圣彼得堡的灵魂,是每个圣彼得堡人的母亲,当然那也是我记忆的归宿。去涅瓦河畔走走,一定是要比去其他地方更能让人冷静下来的,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
沿着涅瓦河畔走,总有着与其他街区不一样的感觉,或者说沿着涅瓦河走,才能真正的去感受这座城市。圣彼得堡是由无数个被桥连接的岛屿组成的,这就好像我们布尔什维克,也是由无数个无产阶级政党融合而成的,我们和这座城市竟然如此的相像。
电线从河的对岸横拉到这一岸,紫蓝色的支流从远方淌向另一个远方,这个天气有不少人会选择出来散步,他们晒着太阳,在大街上闲逛,从挂着‘限高2.8m’的桥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他们正感受着革命胜利所带来的宁静与祥和。
革命的胜利,这样的胜利来之不易,需要我们更加珍惜才是。
所以,为什么我们不能走“俄罗斯共和国”的道路呢?为什么我们还要去组建什么“苏维埃联盟”,再去掀起战争,制造死亡呢?
托洛茨基同志之前跟我说,现正在是国家政权刚刚更迭的时期,需要稳固国内的,进行经济建设和推行各种改革政策,建立一个相对稳定的共和国才是当下最符合国情的事情。可这个“苏维埃联盟”,则是要继续打仗,要继续向俄罗斯以外的国家发难,当然,帮助一些东欧国家的无产阶级政党发起革命也并非错误,但就目前而言,这无利于俄罗斯的未来。
“这是俄罗斯人的国家,并不是第一国际的国家。”
我呢喃着,忽地抬起头,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冬宫外。
托洛茨基,他本应该死在战场上,可他却活了下来。他创造了历史,本该成为英雄,可“苏维埃联盟”不需要英雄。
这也许就是夏娜同志要回到英国的原因了吧,她要离开圣彼得堡了。这本来与我毫无关系,但她在临走前却非要见上我一面,还托人向我传了话,可现在的我,根本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她。我在这些事情上一直是胆小的,我看得清对错,却一直在逃避。我本应该像霍兹涅佐夫同志一样,在“苏联确立”会议上站起身来维护托洛茨基,反对“苏联”的建立,可我没有,那时的我只是缩在议会的一角,沉默不语。
“我本应该像他们一样,早早的为真理献出我的生命,我早就应该下定决心了才是。”
我停住脚步,豁然开朗。
夏娜同志,她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尽管第一国际坚持“苏维埃联盟”的成立,但她一定不这么认为。俄罗斯需要的是一个和平的明天,而不是布满了死亡恐怖的未来,夏娜同志一定是不满这点,所以才被第一国际召回了英国。
我想她一定可以理解,她一定是理解了。我爱这涅瓦河爱的深沉,我不愿意它再被鲜血染指,就像她始终眷恋着泰晤士河,希望伦敦永远平安。
既然如此,我当然要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俄罗斯需要和平,我们不能再打下去了。
“我要向斯大林致信,我要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批判这个错误,揭露这些罪恶,我已经在很多事情上退缩太久了,现在,我必须要站出身来。”
我这样想着,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想,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再好担心的了。明天,明天早上我就去夏娜的住处找她,我要向她表明我的心意,然后慷慨赴死!我一阵激动,格外欣喜的加紧步伐赶回了工厂,正当我走上公寓楼,却发现在我的宿舍门前正站着一个身影。
“你怎么站在屋外了,如果你不想离开,也至少别让自己站在外边受冻啊。这个时候,就算是白昼长了起来,到了夜里气温还是很低的。”
“库克夫同志,我可不是个傻子,我当然是回去了又赶过来了,不过您回来的可真晚。”
“抱歉,抱歉,进屋,进屋说吧!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呢!”
“不了,你速问速答,我长话短说。”身前的男人将烟头丢到一旁,用脚踩灭。
“你之前说,夏娜同志。那,她,她对于这次会议的态度究竟是什么呢?我不是问第一国际的一丝,我是问她本人,她本人是怎么看待的呢?”
“什么会议?‘苏联确立’会议?”
“对!”
“不是,您该不会以为夏娜同志她是支持托洛茨基的建议的吧?她可是十分赞成‘苏维埃联盟’的,她和第一国际的观点是一样的!”
“可是,如果她真的支持第一国际的决定,又怎么会突然要被调回英国了呢?这可说不通啊!”
“谁告诉您她要回英国的?”
“当然是你啊!你不是说她要突然离开圣彼得堡,还特地让你转告我一声,其实是想再见我一面吗?”
“哎呀!库克夫同志,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她的确是要离开圣彼得堡,但不是回英国,而是要去莫斯科!”
“莫斯科?”我一怔,有些懵了。
“他可是英国皇家空军学院毕业的人才,中央要任命她为苏维埃联盟空军总司令呢!”
“空军,总司令?”我摇了摇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我,我没有理清楚,你有什么话你先说,我还得缕一缕思绪。也许,我还得去冷静冷静才好。”
“既然你没什么要问的,那我就说了,这次是个好消息。”身前的男人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我,“这是我刚刚接到莫斯科方面的消息,他们听说我在这,就发了电报来,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您可以看看。”
我接过纸,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还是麻烦您给我解释解释吧。我现在没有办法集中精力看这些。”
“哎,行吧。库克夫同志,我得祝贺您,中央决定下一步就对全国范围内的几个大城市进行整改。首先是伏尔加格勒,为了纪念斯大林同志在革命中的英勇领导,伏尔加格勒将更名为‘斯大林格勒’。另外是圣彼得堡的奥布霍夫钢铁厂要整体搬迁至斯大林格勒,和原来的拖拉机厂合并成‘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这张电报上可是指名道姓了要您去当厂长呢!”
“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厂长?”
“是啊,这份电报马上就会原封不动的传到彼得格勒的各大工厂和党支部去,命令很快就会生效并执行,库克夫同志,您安全了!”
我摇了摇头,呢喃了一声谢谢,便自顾自的打开了房门走了进去,顺手又拉上了门。
“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
我伏在书桌上,苦笑着,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好。
“苏维埃联盟。”
“苏维埃联盟!”
“苏维埃联盟,哈哈哈哈哈哈,苏维埃联盟!苏维埃联盟!”
我像是疯了一般,笑着,一遍遍的喊着,眼泪却不自主的流了出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结束了,都结束啦!哈哈哈哈哈去他妈的革命吧,去他妈的英雄吧!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啊!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完啦,全完啦!”
我知道,这是中央要决心彻底做掉奥布霍夫钢铁厂,只要奥布霍夫钢铁厂不在了,圣彼得堡的势力一定会依附于莫斯科,他们让我去当拖拉机厂厂长,也无非是支开我罢了。
“可是,可是啊!”
可是,我一点想反抗的动力也没有了。是的,我一直在退缩,可我本想就这样勇敢一次,为了我内心的最爱,我本想就这样豁出性命。
可是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想,我本也应该死在战场上,那样的我也许还能成为英雄,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
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可现在的我,再也没有那个胆量去直面白昼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