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记忆赎回的你,再无中秋

焦娜娜 东风/第三实验小学教师
母亲病重那年,我发现了家族代代相传的秘术——每逢中秋月圆,可以用一段珍贵记忆为代价换取他人健康。我献上了与初恋的初吻、毕业典礼上父母的笑容、第一只宠物离世时的眼泪。
  母亲病重那年,我发现了家族代代相传的秘术——
  每逢中秋月圆,可以用一段珍贵记忆为代价换取他人健康。
  我献上了与初恋的初吻、毕业典礼上父母的笑容、第一只宠物离世时的眼泪。
  母亲的脸色果然一天天红润起来。
  直到今年中秋,她亲手做了月见团子:“其实你爸爸当年也用记忆换过我的命。”
  “他忘了什么?”
  “他忘了我们相遇的那天。”母亲笑着指向庭院,
  月光下,父亲正在对空无一人的秋千说话,
  仿佛那里还坐着二十岁时的母亲。
  院子里的桂花开始散出若有若无的香气时,母亲的精神头儿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医生说,是旧年积劳成疾,耗尽了根本,药石只能勉强吊着。我守着煎药的砂锅,看炭火明明灭灭,觉得那点暖意怎么也透不进心底的寒。也就是在清理家中堆放杂物的偏屋,替母亲寻找一件她年轻时穿的、据说压箱底能辟邪的旧和服时,我从那件衣服内衬的暗袋里,摸出了一本薄薄的、用毛笔写着家训的册子。纸页泛黄酥脆,墨迹是历经数代沉淀后的暗沉。
  里面除了寻常的治家格言,最后一页,用一种近乎诅咒的慎重笔触,记载了一段秘术。说是秘术,倒更像一场与鬼神的交易:中秋之夜,月华最盛之时,以自身一段铭心刻骨的记忆为祭品,焚香祷告,可换取特定之人病体康健,延年续命。代价是,那一段记忆,将从献祭者的脑海中彻底抹去,如同从未发生。册子上警告,记忆越是珍贵,蕴含的情感越是炽烈,换来的生机便越是蓬勃。末尾是一行小字,墨色较新,似是祖父的手笔:“慎用之,魂血之价,永无赎期。”
  第一个中秋夜,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母亲咳喘的声音隔着纸门传来,虚弱得像随时会断线的风筝。庭院里,月光泼洒如练,冷冽得不近人情。我按古法设了简单的祭坛,一炷线香,三碟素果。该献祭哪段记忆呢?念头转间,脑海里浮现的是少年时,放学后那条长长的坡道,樱花落尽后长出浓绿叶片,她和那个眉眼清澈的男孩并肩走着,手指偶尔碰到一起,又迅速弹开,心跳如鼓。最终,在坡道尽头,那株老槐树下,他飞快地、轻如羽翼地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带着肥皂粉和阳光的味道。那是我的初吻,笨拙,慌乱,却点亮了整个苍白青春期的一吻。
  我闭上眼睛,集中意念,将那幕画面、那份悸动、那股微甜的眩晕感,细细地回想,然后,像捧出最珍贵的珠宝一样,将它推向意识中那片代表月光的清冷。一阵细微的、仿佛灵魂被抽走一丝的眩晕过后,祭坛上的线香骤然明亮了一下,随即恢复平常。我站在原地,试图再去回想坡道、槐树、那个吻……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概念,知道有过这么一件事,但所有的细节、温度、气味、心跳,都消失了,像被水洗过的画,只留下斑驳的底色。
  回到屋内,母亲竟难得地没有咳嗽,沉沉睡去,呼吸平稳了许多。
  第二个中秋,母亲的病情稳定了些,但依旧虚弱,需要常年服药。秘术并非一劳永逸,它更像一种续费。这次,我选择的是大学毕业典礼那天。父母都来了,穿着他们最体面的衣服。父亲一向严肃,嘴角也难得地向上弯着;母亲眼里有光,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眼角,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感。合影时,他们一左一右站在我身边,父亲的手有些僵硬地搭在我肩上,母亲则紧紧挽着我的胳膊。那张照片上的笑容,是历经生活磨难后,最为纯粹、毫无保留的骄傲与欣慰。我将这段记忆,连同那一刻充盈胸口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与酸楚,再次献祭。
  月光依旧冰冷。记忆抽离的瞬间,我甚至踉跄了一下。关于那天的具体情景,迅速褪色、模糊,只剩下“我毕业了,父母来了”这几个干瘪的字眼。
  母亲的脸色渐渐有了红润,甚至能在天气好时,被扶到廊下坐一会儿,看看院子里的花草。
  第三次,我献祭的是陪伴我整个童年、后来老死的那只花猫,最后在我怀里停止呼吸时,我掉下的眼泪。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何为“永别”,何为心脏被挖走一块的痛楚。随着这份痛楚的记忆被月光带走,我心里某个地方似乎也彻底麻木了。
  今年中秋前,母亲的精神竟出乎意料地好。她甚至早早吩咐我准备了糯米、豆沙,要亲手做月见团子。夜晚,月盘硕大、圆满,清辉洒满庭院,将一切都镀上一层不真实的银边。我们坐在廊下,吃着甜糯的团子,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浓香。
  “今年这月亮,真好。”母亲望着天空,轻轻说。她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安详,甚至有一种久违的健康光泽。
  “嗯。”我应着,心里却盘算着,今晚又该献祭哪一段记忆了。这些年,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不断出售家当的败家子,内心日渐空旷。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其实……你父亲当年,也用过那个法子。”
  我猛地转头看她。
  她依旧望着月亮,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里掺杂着太多我读不懂的东西。“我生你的时候,差点没挺过来。血崩,医生都说不行了。后来,你爸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个祖传的秘密……他就用了。”
  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他……忘了什么?”
  母亲转过脸来看我,眼神温柔得让人想哭,她抬起手,指向庭院一角:“他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月光朗照的庭院里,那架有些年头的秋千旁,站着父亲清瘦的身影。他微微弯着腰,正对着空荡荡的秋千座椅,低声絮语着什么。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带着少年气的羞涩和温柔。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鬓边的白发,也照亮了他眼中映出的、空无一物的秋千板。
  仿佛那里,还坐着那个扎着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裙的、二十岁的母亲。他正对着那个不复存在的幻影,诉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早已被他自己遗忘的初遇絮语。
  一阵夜风吹过,庭院的树影晃动,桂花的香气更加浓郁了,甜得发苦。我手中的半块月见团子,瞬间失去了所有味道,冰冷地黏在指尖。
  原来,这场以爱为名的献祭,早已将我们一家人的过往,蛀食得千疮百孔。而最痛的刀子,并非遗忘本身,而是看着被遗忘的,如何成为生者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在每一个本该团圆的月光下,无声溃烂。
小学6年级 记叙文
字数:2297 投稿日期:2025-10-6 13: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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