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市回到乡村,最大的感触是静,尤其是夜晚。头天晚上,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一竿才懒懒地醒来。许是睡足了,第二晚,尽管四周静谧依旧,却还是早早醒了。睁眼望着那暗幽幽的一方窗户,再难入睡,便决意趁早到野外走走,呼吸一下城中难以享受的清新。
出得村去,天色微明。几颗星星,疏疏地缀在天幕。环望四野,村落和树丛皆森森然。便寻路背村走去。一路上,秋虫正忙不歇地唱着。因我临近,虫鸣哑然,待我稍远,身后又是一片鸣唱。田埂上,草密露重,没出几步,皮鞋尽湿。空气凉凉的,略有些潮。到得田埂尽处,是一堤坝。微风过处,飘来一阵淡淡的荷香。登上堤坝,一方荷塘立现眼前。
好美的荷塘!但见五六亩大的田地里,密密匝匝聚满荷叶,相间着支探出一枝枝荷花。微风拂过,相偎着的荷叶们,摆动着,像大海中无花的浪涌;田里的荷叶相拥着互动时,似是少女们要看一对新人,羞羞的,欲前又止,正互相轻推着让别人上前;风拂荷叶所发出的细细声响,恰如少女们正耳语着评判新人的衣着容貌。我走近荷塘,托起一片荷叶,但见叶面洁净,三大两小白银似的水珠,在低凹处滚动,一经碰撞,凝起,复又分裂。离岸不远处,有一枝荷花,花蕾半开,欲绽未绽。此时,晨曦初动,东方露出一抹灿灿的红霞,四周已明亮许多。几只赶早觅食的小鸟,一路鸣叫着掠过荷塘。一只蜻蜓,稳稳地飞着,倏忽一转,滑向塘中,又慢慢地回飞,停在我身边的荷花上,纹丝不动。眼前有一莲蓬,探身去采,却没够着。
田野里起了薄雾,在荷塘上方覆了一层淡淡的朝霭。雾拂脸上,似雨非雨,让人觉着凉爽。四周除了虫鸣,还有荷叶浮动时轻微的磨擦声。我怔怔地望着荷塘出神,忆起当年在潍坊错把睡莲当荷赏的往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在连队当战士,正随部队在潍坊施工。团支部过团日,副指导员领我们到“十笏园”赏荷话人生。十笏园是个明代建筑,因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曾在潍县做官,写过它而使之闻名。该园春雨楼前的小池内,浮有数叶睡莲。荷池边,副指导员引导大家以“出污泥而不染”为题发言,但当有人问为什么会不染时,无人能够作答。随后,有人说睡莲并不是古人称赞的那种莲,有人反驳,到最后,也没搞明白到底是不是。事后,查了资料,才知道睡莲原产于埃及,叶小,花在晚间才开,确非人们常说的那种莲花;才知道,莲花有百种之多,古希腊的莲叫枣莲,为丛生灌木;才知道,只有水生的开白色或粉红色花的那种,才是我们常说的荷花……
晨光渐浓,雾渐渐散去,荷塘清晰地袒现在我的眼前。我惊喜地发现,放眼望去,满塘翠绿中,竟看不到半点残枝败叶;一枝枝吐着粉艳的荷花,摇曳着,更衬出荷叶的碧和蓝。我望着眼前这方荷塘,觉得它太小了。古人杨万里诗说:“接天莲叶无穷碧”,那是何等博大!陆游的咏荷诗,其名即为《梦行荷花万顷中》,万顷之广,确非眼前这小小荷塘能比。但转眼一想,仍觉满心欣慰:美色得之于目,有一足矣,何必求其多。此处的荷花,虽只生存于区区方塘,但送素月,迎朝阳,经风雨,献清纯,同样值得人们喜之爱之。我记起了古代词人李珣咏莲的《南乡子》: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竞折荷团遮晚照。
词人画的是一幅晚照采莲图:落日沉沉,红霞满天,一个文弱的词人坐着彩船临近莲塘,那群美丽的采莲女们见了,暗生仰慕,偷眼看着,为掩羞怯,便用荷叶遮脸,佯作遮挡夕阳……
我笑了。我这里现在是早晨,没有词人,没有小船,更没有采莲女。有的,只是一方荷田,满池清风,数枝莲花,三五小鸟,以及一个难得有此悠闲到这里散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