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君归来
北国夜无雪，疏疏门前路。
子犹守岁烛，冷暖梦何苦。
“你回来了。”
他放下手中猎来的鹿崽点了点头，深琥珀色的鹿崽修长的脖颈上露着三寸长的伤口，流着血，但还没有断气，墨色的双眸艰难的支撑着，但他径直将它放在了厨房的案板头，交给了那个女人，然后转身掬水洗脸。
江南的空气总是这么湿热，让他养成了常常洗脸的习惯，他素来是一个喜欢干燥的人，他无法忍受黏潮的气体覆面的感觉，这让他窒息，也让他想起了中原的风沙。炙热而凛冽。
“爹！”门外三尺高的男孩跌跌撞撞跑进屋来，抱住他的腿，手中握着把小小弓箭，哭哭啼啼，“爹，阿廿又把弓弓弄坏了。”
于是他蹲下身，伸手接过男孩手中弯着的弓箭，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帮他修复。
“阿廿，你怎么这样调皮，都跟你说了多少次，叔叔是叔叔，不要叫爹，还不快跟叔叔道歉。”一旁收拾了一半鹿崽的女人听见动静转身无奈的呵斥，却换得小男孩咧嘴吐舌的鬼脸，一时气恼，“你再不道歉，今天可就不让你回来吃饭！”
阿廿吓了一跳，眼睛霎间泛上泪花，捏着衣角抽噎，“对，对不起。”
男人这时已经将弓箭修好，他冲女人做了个无妨的手势，接着将弓箭递还在小男孩的手里，轻声说，“拿去。”
“顾公子，真对不起您，小孩子就爱信口玩笑。”女人看见小孩欢天喜地跑出门去，叹了口气转身作揖致歉，“你帮了我们母子这么多忙，怎敢再让您惹上一身麻烦。”女人已经不再年轻，她今年已二十有五，膝下有了四岁的孩子，她不能算是极美艳，但更平和，眼角眉梢带着暖和的春意，粗布麻衣也有别样的风致。
顾念站起身，没有回答，他知道这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想让他留下，留得更久一些，于是更谨慎的包裹住自己的私心。他抿了抿唇掀开厨房的门帘走到庭院里割草喂马，他知道缥碧是个聪明女人，一向都是。
而他自己算不算是一个聪明人？他不知道，这天下没人知道。
“这故事还得从那时候说起，想当年北陵玉峰上大雪漫天，铺天盖地百里不见人烟。”茶馆里的说书人快嘴灵舌，一方醒木拍的又狠又准，“但那雪中却又真真切切有两人，一位白衣素冠，单手持三尺长剑，另一位锦绣贵服，也是单手持剑，但他那剑却不一般，是精铁所打，百毒所淬，而且是子母剑，一剑二分，母子相连，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场下一片哗然，说书人动了心思，卖着官司闭口不谈二者何人，只说，“你道那雨雪纷飞景物不清，可那二人却你来我往剑影难分，一个眉清目冷步下生风，一个贵人华气笑带三分，只听得一片金戈之声铁甲相向，弹指间百十招已过，却还未有胜负，突然只听得其中一人仰天大喊，二人猛然停手，风雪仍在涌，恶斗就此歇。”
“他们到底分出个胜负没有？！”台下已经有人心急如焚。
说书人却一笑，仰手伸出一指指了指天道，“天机不可泄露。”
“这就是靳安和江水寒的旷世一斗，从此之后两人便分别于江湖。而这个故事的后续吗……”眼见场下人又被调动起了兴趣，说书人抖开掌中纸扇在身侧略微一扇做了个起讲的手势，突然间就听见颊边轻微响过噗地一声，说书人扭头一看自己掌中的纸扇不知何时已经从中线被人一分为二，他指上忽然又一痛，才发现鲜红的血珠正从自己指尖的伤口滚落，正滴在扇面的大红牡丹上。
这时有人走近说书人身旁，从他背后的屏风上取下一柄细剑来，往自己手中的另一把剑上咔的一和，两把剑便融为一把，来者面带贵气，却又如春风和煦，他俯身靠近还在呆滞的说书人的耳旁微微一笑道，“你只说错了一件事情，我从不用淬了毒的剑——淬毒的剑太酥太脆，和人打起架啊，太放不开手脚。”
台下被怔住的人这时才骚动起来，一半是因为来者不善一半是因为一队官差打扮的人进了茶馆便开始四处张贴告示。
这间茶馆说大不大，比起京城最有名的那几家馆子它稍显小气了些，但它说小不小，两层楼阙装下百来号人不成问题，老板更是为讨喜，在正厅中架了这么个高脚台，说书可以，唱曲可以，只要有人愿意上去，又不被场下人赶下来，那么他简直干什么都可以。
而这时说书人已经逃下台来了，台上现在只有一人，身着紫缎云纹锦，头戴莲瓣玉冠，笑里含金，他拱手道，“鄙人江郎阁江水寒，今日特带来江郎阁一令，从今往后，对此战，此事，此人，不言，不讲，不谈，如有违反者，见者就地格杀，逃者发江郎阁追魂令一律革除，还望在座周知。”
见坐下一片噤声，江水寒弯眸笑了笑，将手上的卷轴打开，里面是一人的画像，“江郎阁叛徒，顾念，前月携一人而逃，如有此人消息者，江郎阁愿许重金当谢，死活不论。”
台下人虽然不知这两事有何关联，但大多都是平民百姓，被这阵势一唬顿时头脑发颤手脚冰冷只想赶紧走人，于是当他话音一落，台下人登时走了个干净。不过江水寒不在乎，他已经令人四处张贴了告示，于是他走到一张干净的茶桌旁坐下，冲跑堂道，“麻烦来一壶茶，什么茶都可以，但要用琅琊泉的水洗三遍。”
“江爷，琅，琅琊泉离这里至少十里远……”跑堂唯唯诺诺道。
“没关系，我可以等。”江水寒笑道，“有些事，总是值得等一等的。”
“你竟为了个女人？”
“你，不懂。”
“你竟然为了个女人！”
那人仰天大笑，笑声穿云裂石悲鸣入云。
顾念在床上缓缓睁开眼，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这是深夜，在黑夜中睁开眼的人，怎么能看的到光明。那声狂笑仿佛还徘徊在他的耳边，震耳欲聋。
他翻身将手探入自己的枕下，入手一片坚硬的冰凉，但他却感到微微的温暖，他就知道自己根本逃不了，不论天涯海角，只要他还在这世上，又怎么能出的了江湖？
于是他翻身而起，走入夜幕里，在路过女人房间时他向里望了望，女人的脸颊在月光下白的像玉，他一时紧了呼吸，快步走到后山的竹林间拔剑起势，他习惯于半夜练剑，在他十岁时他开始练剑是为了保护他娘，十年过后他练剑是为了在江湖上杀出一片天来，而又一个五年过后，他看着自己熟于握剑的手不知所措。
他想起三年前他也是这样茫然，他浑浑噩噩戴着斗笠坐在桥沿上，身边的行人往来如流水，但都与他无关，他闭着眼直到面前有清脆之音一响而过，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抓睁眼后才发现那是个铜钱，他抬头，正抱着孩子的少妇双手合十冲他微微鞠躬一笑，女人穿着粗布麻衣，而脸颊白的像玉。
人们说一眼万年，顾念觉得，一生足矣。
他只疑惑为什么那女人会向他合十鞠躬，直到他突然想起自己身上正披着昨夜误杀的那僧人的袈裟，他只是一时觉得潮夜有些湿冷，便索性披在了身上，而那血迹全在衣内，暗红的袈裟看不出来罢了。
原来缘来，这本就是注定的事。小孩子是看的出血的，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阿廿愿意叫他爹爹，却始终不会让他抱的原因。
在回忆里太久顾念一时乱了神，失手劈下一大片竹来，那丛竹挤压着跌落在地叶和杆发出骚乱的声响，惊起林中鸟。
顾念在林中坐了一夜，清晨他抖下满身的竹叶起身，他已经答应了缥碧今天要去村里带些米面回来，于是他转身向村中走去，买完东西直走到半道上突然刮起了一阵风，本就是入秋的天气这样的阵风并不算少见，但等他略微避了避风再抬头时发现有什么草纸般的东西被风卷到了他的脚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捡了起来展开看了看。
他还是挂念着这一切，他是逃不走的，他早就知道。
“你回来了。”女人依旧是淡淡的一揖，他也只是点了点头回应。
五个月前他正在平川吃一碗阳春面，店面不大，只有七八张桌椅，但面做的很好，即便是过惯了富贵日子的江水寒在邀他来这里时也忍不住一再夸赞。不过江水寒排场做的太足，很少能像这样安安静静的吃一碗面。
而面的鲜味一向是要静静品尝的——这里酒实在也很好，其实有太多东西都是需要静静品尝的。
他安安静静吃着面，一直吃到门外的散场掀翻了三张桌子和五座椅子，然后他将漂浮在面汤上剁的细碎的葱花沫浅浅吹开，低头喝汤，直到一把刀从门外飞进笔直的插进他的桌前。他顿了顿，搁下碗将碎银从衣袋中掏出，放好在桌面上准备起身离开。
他整了整带着的斗笠，背上包裹，再抬头时一个女人就这么被门外的骚乱推搡到了他的面前，他俯身，刚好撞上女人惊恐的眼神和白的像玉的脸颊。
于是他带了女人离开，知道了女人叫做缥碧，也知道了她有个四岁大的孩子叫做阿廿，他跟到了她家，女人知谢他的救命之恩，也就暂时收留了他。
顾念觉得缥碧是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人的，然而这女人却还是这般胆大，倒也算是件奇事。不过他不想去多想，他只知道这女人面做得很好吃，有不输给那小店的手艺。
“真是辛苦你了，顾公子，劳烦你帮我把这坛酒拿到桌旁去。”缥碧转头看向他眉眼笑得弯弯，“这是奴家前年酿上的酒，如今也到了该开封的日子。今天我做了些阳春面，如果不嫌弃我这的粗茶劣酒，顾公子也一起吃吧。”
顾念点点头，虽然日子过了这么久，但缥碧该客气的话却是一样不漏，看似像个外人般但他不在意，更懒得计较。他只知道这样他可以留的久一些，更久一些，不过，总是要到了该道别的时候。
缥碧的阳春面做得很香，酿的酒也很好，他喝了一口，清冽醉人，但许久没有酒润的喉头却有些突然的不适，他放下酒，浅浅的咳嗽了几声。
入夜后他开始收拾衣物，他的行李很少，一柄剑，一顶斗笠，一些随身物件，随意一裹就可以游走四方，他一向是这样的人。
因此顾念收拾的很快，夜刚黑透，繁星擦上天空，他便准备离开，但有人来的比他更快，踏着一双花布棉底的鞋，走起路来毫无声息。
缥碧掀开他的房帘，顾念正坐在桌旁喝最后一碗茶水，缥碧顿了顿，放下掀帘的手背在身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许久，女人的声音轻轻的响起来，“你要走了？”
顾念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漆黑的房中只有淡淡的月色，于是又嗯了一声。
前者似乎感到局促，女人毕竟是女人，缥碧扭捏般咬着下唇，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哭着哭着便开始抽泣，靠着墙的身子也开始一点点变矮，终于她坐在了墙边，抱住了双膝将头埋了进去。
夜很安静，但比不过人，顾念抿着茶水，想起江水寒曾说过的话，又到夜了，真安静，可惜我身边却坐了个比夜还安静的人。
这怪不得他，他不喜欢热闹，也不觉得热闹有什么好，因为热闹总会过去，过去后你总会更贪恋那一点热闹，没完没了。
终于他喝完了最后一盏茶，于是他起身离开，路过女人身边的时候，他将一叠洗净的衣物放在女人面前。
缥碧接过来，发现那是一件暗红的袈裟，散发着皂角的香味。
于是女人又开始哭了，她哭着将袈裟抱在怀中，哭的声音沙哑。
窗外似乎传来一阵飞鸟的振翅声，混杂着几声轻笑。
顾念走在路上，他连夜上了船，客船破江而行，江水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像风像雷，又像雪。当然了，中原的雪。
半月后他回到了络合，这里早已经出了江南，在这云籁十四州，均为江郎阁势力，他也不屑躲藏，直奔江郎阁。
“你来了。”
意外的，他倒感到这样的话语莫名的熟悉。他向前一步，江郎阁大堂上的侍卫瞬间拔刀相向，江水寒转身对他笑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我只向你求一件事，此事过后，我任你杀剐。”顾念眉眼在斗笠下，露出的下巴和唇线却坚硬如铁，“放过缥碧。”
“如果我说不呢？”江水寒笑道。
“那我只好先杀了你，再毁了你这江郎阁。”顾念一字一顿。
江水寒安静的听完他的话，突然间咧嘴而笑，笑的开心的像个孩子，“顾念啊顾念，你起得倒真是个好名字，你既然对此念念不忘，何苦将自己委身与那样的穷乡僻野？做个乡野村夫，真当如此自在？”
“你，不懂。”顾念淡淡辩解。
“那么你既然懂，为何在分别时一言不发？”
“因为如果我说了，她势必会挽留我，而我听不得她挽留。”
“既然你懂，那你又何必离开。”
“我未曾离开，我是归来。”顾念轻声说道。
“你可知道那女人是什么人？”江水寒收了笑，指尖玩着剑穗。
“你无事不知。”顾念只答。
“你可知道那女人想害你？”
顾念抬头望向江水寒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天生笑眸，他在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那双眼睛漂亮的紧，但它的主人却又狠到任何事都近不了他的心，就连说这话时，他的眼中也丝毫不起波澜。
“你当然知道。是不是？你第一天就知道了。”江水寒帮他做了回答。
于是顾念就不说话。
“你知道那女人一直想害你，所以才那样有礼，想搏你信任。”
“你也知道你临行前一天她终于想要动手，所以你咳出了她放了化骨散的酒，你也注意到她走近你房中时脚步轻缓，她掀你门帘背后的手，握着她用来宰鹿的刀。”江水寒笑。
“你啊，我该说你什么好，你真是个傻瓜。不过江郎阁就喜欢这样的傻瓜。”他说。
“不过我打赌你有一点不知道，那袈裟是她哥哥的，她第一天见你，就知道你杀了她哥哥。缥碧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你一向是知道的，也许，也该把她招到江郎阁做事。你说，如果绑了她的孩子，她肯不肯到这中原来呢？”
顾念猛地抬头望向他“你休想。”
江水寒弯了弯唇，“你知道我为什么明知道她有个孩子却还说你带一人外逃吗？”
“因为一个世间恩怨与我何干？一段往日恩仇干我何事？你带走的人不是她，而是你自己！靳安！”江水寒看着他，突然猛地拔剑，一剑二分母子相连，手起剑落，顾念头顶的斗笠已经一分为二，落地有声，与画像上截然不符但却又熟悉的江湖皆知的脸让在堂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江水寒冷冷的看向他，“你带走了我最好的兄弟，靳安！你把他变成了个乡野村夫，你带走了原本，我是准备同他共分这天下江湖的人！”
靳安沉默，半响，他开口，“你想说什么。”
“哈，我想说什么？你还不懂吗，我只是想让你回来，你居然为了个女人放弃你即将得到的一切，作为朋友，我难道不该让你回来吗？”
“我已经回来了。”
“当然，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是一辈子逃不开这江湖的，你又何苦尝试。你记得以前喝酒你曾跟我说的话吗？你说你十岁开始练剑只为保护你娘，现在你却不知道该干什么。”
靳安默然。
“你还跟我说你想一把火烧了你的剑，也烧了江郎阁。但你没做，你明白你是不会做的，因为毕竟这江湖还在等着你回来，而你即便烧了我这破阁子，你也逃脱不了。”
“那现在就为了你自己握剑吧，为你的命，为你之后的未来。你已经看够了悲欢，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等你自己甘愿回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靳安突然说。
“什么？”江水寒看着他走到院中，天已经麻黑了，初冬的中原北方飘来了厚重的云，看来一场雪不可避免。
靳安伸手用一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他说，眉目间含着干燥的风沙与风雪欲来的水汽，“因为这天照亮我的路，因为这地载我来这里。”
“回到归途上的路，总是我该走的。”
江郎阁安静的夜，因为有了人，所以更加安静。半响，江水寒缓缓的笑道：
“那么，还想打一场吗，雪就要来了，你我分个胜负，也了此生凡趣，可好？”
“好。”
北国夜无雪，期期君归来。
北国夜无雪，今归来不晚。
①：文首两句摘自燕池北国。好听极了，推荐
②：如果你懂了，那么这是个关于初心的故事。和，不在江湖，江湖仍在等他的故事
③：只是一个我想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