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我透过记忆的断章残片还能模糊地看见那个女孩,她的微笑是属于未成年的甜美与单纯,像四月里舒展的植物,柔软而青涩。一直一直固执地向一个方向行走,我知道那是南方,所有故事都将从那里经过。那一刻她的孤傲与坚持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血液里,我知道自己只是她生命的延续。
年少时的我成长在一个南方的城市。那里浮云来去匆匆,人群少有停留。我喜欢高处,但家乡没有山。在绽满青色的初晨,在满眼迷离的暮昏,有人会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站在空旷平地的小土丘上,身体摆开成鸟儿的姿势,听风凛冽地吹过,阳光自然地倾泻。那一刻我觉得身体像羽毛一样轻浮,仿佛可以飞翔。
林枫十二岁时和家人一起来到了这个城市。那是个清冷的秋天,我像往常一样爬上小土丘,听到风中他的声音。“你是在看云吗?”我很快回头,看见他还未褪去稚气的脸,善意而温暖的眼睛噙着笑意。他说让我带你去一个视线更开阔的地方吧。我想自己没有理由说不。
学校的天台上,他用手指把深邃的蓝天圈出相框的模样,一些白色的鸟儿在头顶盘旋,翅膀削平了氤氲的云朵。他说你看啊,天空是地球的大海,地球是天空的沙滩,那么我们不就是遨游在大海里的鱼,是不是很美。我笑着不回答,听他不停地说话。然后他说他叫林枫。
那些日子是属于我和林枫的。记忆中遥远的树林是一些连绵而又颓淡的暗青色,渗出模糊的纹路,周围萦绕着缥缈的雾气。林枫说默默,我们到那里去吧,没有拥挤的人群,只有安静的树,它们是沉默的,连那些鸟儿也是。夕阳渐渐坠落,揉红身旁飞舞的云,落叶浸透了厚重的金色,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林枫捡起一些飘落的花儿递给我,看着我微笑,少年的气息始终是温和的。他的瞳孔是一些不纯的棕色,碎玻璃一般铺开,每一次凝望它时总会有莫名的刺疼。我感觉到鸟儿穿过树丛的沙沙声,感觉到他匆促而清澈的呼吸。他的笑容终于在我眼睛里开出花朵,溃烂在心里。
我们在黑暗中行走,我说,林枫,难道你不会害怕黑暗么?他摇摇头,为什么要害怕?我沉吟了很长时间,他耐心地等待着回答。为什么?因为黑暗中有太多不能了解的因素,会让我畏惧,心中一片空白。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独自被留在黑暗中太久,感觉到尖锐的寒冷和疼痛,突然身体虚空,被恐惧填满。
林枫神秘地撇了撇嘴,那么你为什么不害怕我呢,我也像黑夜一样捉摸不透呢。我笑着他的傻,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他突然轻轻摇头,眼中盛满了忧郁。我们都是害怕黑暗的,只不过你只是害怕黑暗的表面,我害怕的是真正藏在黑暗中的某种别离。什么是藏在黑暗中的某种别离?我似懂非懂,他轻皱的眉角总会让人想去用手抚平,一如抚平自己内心的哀伤。我听不懂,他就不再解释,握紧我的手。那时候我觉得我们像两只怕黑的鸟儿,相互依偎在寒夜深处。
其实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了林枫的话。那时我和他之间隔着各种错过,堆积形成巨大的网格,他的面容在网格背后支离破碎。而那年岁月里的你我,一直都来不及参悟这其中的缘由。
校园里的日子过得飞快。他教我一些不懂的习题,写完了我就抬头看,他的身影陷进阳光大片的阴影里,眼睛灼亮得让我不敢直视,笑容恬淡。穿堂而过的暖风,以及大片阳光下金色的絮状物,才让我意识到已经是春天了。
我们等到黄昏时离开学校回家。那天马路很拥挤,我们走得很慢很慢。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我们被人群挤得越来越远,像水中的浮萍身不由己。我焦急地喊着,林枫,林枫你赶快过来。可是我微弱的声音被湮没在嘈杂中,因为有人在大声地喊,发生踩踏事故了,别挤了,别挤了!我的心中突然涌上莫名的恐惧,从指尖到心脏一寸寸背道而驰。更加迫切地呼唤着他,求你们,让我进去!身体渐渐地失去了分量,我无助地发现在茫茫人海中,我们都是那么渺小,找寻不到对方的身影,无可皈依。而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喊,默默。他站在人群中,汗水从他脸上滑落下来,疲惫地向我招手。他温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往外小心翼翼地挪动,他说抓住我的手,千万不要松开。
在我们都没有感觉到的时候两年就弹指一挥间滑过。冬天开始的时候我去找林枫,想要给他一双自己笨拙缝补了一整秋的红色手套,并且说,谢谢你带我看云,谢谢你教我那些习题,谢谢你在黑暗和拥挤的马路上紧握住我的手。这个南方小城罕见地下起了雪。寒冷清澈的雪花碎落在我的头发上,时常会有一些雪片跌入我赤裸的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刺骨的风中,我看到他匆忙向我的方向奔跑。我带有某种虔诚地将手套塞到他怀里,林枫,你拿着这个吧,这个冬天很冷,骑自行车的时候就不会冻伤手了。可是林枫根本不为所动,他站得像一座冰雕。最终,他木木地说,默默,自己留着吧,我再也用不着了。什么,你说什么?他的忧伤让我畏惧,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
有一些在寒风中挣扎的鸟儿,错过了南飞的季节,只能被困在冬天的囹圄。林枫仰望晦涩的天空,他说,我也要像它们一样一路往南,去另外一个城市,那里不会寒冷,更不会有雪。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的时候,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喊叫,可是你不能离开,你说过我们不会分开的。林枫痛苦地摇头,默默,对不起,对不起!他转身跑开,把洁白的雪,踩成令人窒息的坚固。不论我怎么喊他也不回头,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脸已经肿了起来,一些血液顺着嘴角滑落,在雪中慢慢丧失掉温度。
开春的时候我恢复了独来独往的习惯。可我常常会想起那些纷纷扬扬的岁月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苍苍茫茫的眼泪。我想起林枫温暖的掌心温暖的笑容温暖的眼睛。我想起那条我们走了三个半小时的马路。就是那样的一个梦,在黑夜猛烈地袭来,纠缠和泯灭,不可预知。
又一个两年。我站在他的面前的时候,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想起年少的林枫,还是有一样清澈温暖的眼睛。那样的欣喜甚至让我忘记了为什么要来找他,或者怎么找到他的。我试探着喊,林枫。他的确回过了头,紧张地后退,不耐烦地推开我,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人群开始围上来,我怔怔地望着他,声音降低了很多。林枫,我以为你从来没有离开,可是没想到你已经走得那么远了。我是默默啊!眼泪干涸在我的脸上,他毅然决然走开,没有再看我一眼。
那些飞走的鸟儿,冻死在了漂泊的路上。终于再也回不来。
他说,抓住我的手,再也不要松开。
他说,我不认识你。
回到家乡的时候我知道,两年了,不用费心去考虑他是不是真正忘记了我的样子,他完全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不该有任何怨恨。然而从我和他认识的那天起,生命就变成了一场沉沦,我们在沉沦中起伏和对望。只是这样的一场梦,终究谁也无法挣脱。
光阴荏苒,几年后我考取了一所南方的大学。父母交给我一封他们偷偷留下的信,信没有署名,很短,它说默默,对不起,有太多的东西让我不敢面对,包括你。我不能害了你,也并不期待你会再回来。默默,有些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你做过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十二岁那年,你不该选择我。我折起信迷惘地望着窗外。如果过去的一切都是梦呓,起码还有记忆是真实的,像是一首昼日的终结曲,宿命有它最后的结局,时光流淌过命运的边痕,终于遥不可及。
八月我启程去了南方,那个我年少时就在期盼的地方,经过暗无天日的追逐与驻守消弭了所有执着与感动。默默,林枫。这两个名字经过一段华丽而深刻的旅程,太多的人匆匆而过。就像是一场没有边际的梦,沦陷过,汹涌过,挣扎过,然而梦醒了,一切终于褪尽。
我说,往南边走吧,我会固执地等待。这条路太长太长,形单影只的我们只能选择等待,然而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选择了等待。像穿透虚无的鸟儿,随时光一起沉淀在南方微笑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