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墨婉昕
我蹒跚学步时,他已经在那所小学里上班了,不过是保卫科的一个工作清闲的老大爷。那时候他身体还硬朗,我被母亲抱着走街串巷路过那所乱哄哄的小学时,他总是捋着半百的胡须乐呵呵地跟那些放学或上学的孩子们打招呼。
他们都很喜欢他。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上被岁月划伤,目光里流露出慈祥和蔼的笑意,总是微笑着望向每一个孩子,露出一口黄色的牙齿。
爱吸烟的他,从来没有在学习抽过烟,转过身来却会严肃而温和地制止那些在学校里吸烟的家长。
我上了小学,就是他工作的那个小学。
于是我也成了“莘莘学子”的一员,也会每天得到他善意的微笑和问候,我感觉很舒服,好像他天生是阳光,他所在的地方都播有温暖的种子,随着风像蒲公英的绒毛飘向远方,而他也总是以自己的笑容去感染很多人。
我不知道他的背景。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的儿女或者老伴。
有人说,他的老伴死了,一双儿女也因为工作的关系在外打拼奔波,但是每个月都会寄钱给他。但是他耐不住孤独和无聊,选择了来这里。我想,大概这里的这些孩子们,能让他想起他的孩子,能让他孤独的内心能有一丝丝的安慰和宽慰吧。
冬天天黑的总是特别快,傍晚冷飕飕的风卷着飞扬的尘土拍到身上微疼。因为作业不合格,我被老师留下来罚写。等到我终于搓着冻僵的手指艰难地写完最后一个笔划,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我收拾好书包按照已经离去的老师的要求,关好门窗,然后飞一般地奔到校门口。老汉穿着褪色的棉袄站在门口,两只耳朵冻得红彤彤的,对着两只粗糙的手不停地哈气。他笑盈盈看向我,推开了大铁门,热情地问道:“这么晚回去,可以吗?”我望向前面不远处昏暗的路灯,心想自己怎么也是个四年级的学生了,于是略有迟疑地点点头,就冲进了带有灯光点缀的夜色中。
拐到胡同口时,已经照不进路灯的光了。我借助微弱的星光和别人家窗子里的灯光摸索着路,听见后来传来沉闷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声声咳嗽,心下一紧,以为碰上了拐卖小孩子的人贩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惊慌失措地一路摸索到家门,脚步声终于在我踏进家门的时候消失在我的耳畔。我心里不禁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同时又有些惊险。
我第一次见他动怒是在另一年的秋天。
下午的时候我又被留了下来,不过这次是为了协助老师画板报。在勾勒出大体的图案来,搜集好要抄写的文字板块后,我走出了教室。校门口,我看见了一个高年级的男生老老实实地在老汉面前,脸上却是漫不经心的表情。我本以为慈眉善目的老汉会微笑着给这个倔强的男孩子讲些大道理,但是,我惊异地看见了他眼神中的愤怒。
他浑身都有些发颤,愤怒好像灼烧了他的胸膛,烧毁了所有的理智和仁慈。他训斥着:“又是从网吧回来,又是从网吧回来?!你父母辛辛苦苦的血汗钱都喂了你这个白眼狼了?!为了你的事他们来学校求过校长多少次!你用骗来的钱吃喝玩乐,你心安吗!我听别的孩子说,你们家也不富裕,你母亲几年前下岗,便打点杂工,或给别人洗衣服或缝纫,这些你都不知道?她跟校长求情,她为了那点钱,不眠不休做到天黑,做到天亮,那时候你在干嘛?做着梦?你的父亲,四十出头的壮年人,为了你,过早地白了头发!你……你对得起他们吗?!”他越说越激昂,越说越愤懑,终于那个男生的不理不睬彻底激怒了他,他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那清脆的耳光,重重落在了男生的满不在乎的脸上。男生被打得趔趔趄趄,他本能地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满是惊讶和怒气:“你凭什么打人?你是我爸妈还是我老师啊!一个看大门的,平时同学们跟你说说笑笑是可怜你!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啊!”叛逆的男生狠狠撂下一个白眼,跑出了校门。
他愣在那里,愣在秋日的寒风中。那时天上一排大雁正向温暖的南方飞去,树叶打着卷儿飞起来,像是眼前所发生一切的铺垫。
我悄悄溜走了。——我不敢安慰他,更不敢直视他悲伤的脸。——就像所有希望都被揉碎,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与悲凉的脸。
后来,他躲在保卫科的屋子里不出来,只是机械的关门开门。渐渐地,没有人在意他,就算偶尔碰面,也只是尴尬而象征性地打着招呼。我却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天的愤怒,以及愤怒过后被叛逆男生驳回的绝望与悲哀。
学校里的两个保洁人员都因家事辞职了,清洁卫生的重担又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没有拒绝,每天认认真真地打扫着学校的卫生,做着学校分给他的工作。所有人都认为他的身体还硬朗,不料意外就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他中风了。
他再也不能工作了。
他的一双儿女却没有出现。又有人诉说他的悲戚,原来,老伴走得早,他娇惯坏了儿女,以致于一个个都是无所事事、铁石心肠的浪人。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对那个男生突然动怒。不仅仅是因为愤怒。他从自己儿女的身上,仿佛看见了男孩的未来。他害怕,所以他要制止,他不愿意这一个无辜而年轻的生命之后陷入碌碌无为的人生循环。
其实,我知道。四年级我独自回家,是他一直在后面跟着我,咳嗽着,鼓励我走下去。
我更愿意将这份温暖藏在心头。
他住院的时候,我跑过去看望过他。他的头发、胡须全白了。那么多的学生,他竟然还记得我,拉着我的手啊啊啊地说了半天,又做着夸张的手势表现内心的感动。等到我走的时候,他又咿咿呀呀地说出不清楚的音节。我听在心里,像是“好好学”这几个字音。那一刻,我的心默默地流泪,却还是强撑着告诉他,阿公,我会努力的。
嗯,会努力的。
后来,他去了敬老院。
他一直留恋着这所小学,直到最后去世。
他一直关心这所学校的每一个学生,无论何时何地。
但其实,在我们心里,你从未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