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
壹
泫月国的最北处,终年积雪,据说那里住着一群人,那群人被世人称之为雪域族人。
雪域旷野上白茫茫的一片,满目刺眼的白色寒气以肉眼看得见的质感呈现,天上的雪穹鹰带着撕裂的啼叫声划过阴沉的天际,血色的灵狐在风雪飒飒中飞快窜出,几个起落又在视线中消失。
那里是个美丽得让人绝望的地方。
所有的生命在灵气浓郁的雾气中大口大口地呼吸,酣畅淋漓的感觉充斥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张开双臂站在悬崖上,脸上挂着安然恬静的笑。
一轮圆月高挂,清冷的月光撒在看不见尽头的雪域上。
我的记忆中,有着这样的一幅场景,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有这么一个地方。但是心底里却不自觉地相信记忆中关于那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像是一种本能,与生俱来。
即使我的内心对那大片的苍白有着一种莫名的抗拒。
贰
暮色弥漫。
阴暗散发腐臭的角落里,一群人围着我,拳打脚踢。
他们空洞的眼神中带着厌恶,一种对于异类的厌恶。谩骂声不断,小怪物,怪物,怪物……
怪物,我是怪物。
意识一点一点开始溃散,抬起手,用力抠向额间。那里有着一块雪花状的残缺胎记,鲜血随着额间流下,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在看不清的前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过来,站在我的面前,将所有的痛苦屈辱都赶跑。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真好。
少女伸出手将我抱住,突如其来温暖让我的意识慢慢回归,甜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都一样,我是疏枳,我在的,沧玹,我一直都在。”
我张了张口,沙哑地告诉她,可是,疏枳,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然后在少女突然僵硬了身体时,紧紧抱着她。
我一直在等待一场救赎,从出生到现在。
疏枳便是我的救赎。
雪越下越大,疏枳站起身子,伸手将我拉起来,看着我手上沾血的指甲缝,轻咬下唇,伸手摩挲着我额间的雪花残印,满脸怜惜。
回去一定要帮你剪指甲,你每次都喜欢这样伤害自己。
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我轻轻地点头。
叁
十三年前,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时,母亲抱着我在院子里乘凉,给我讲那些古老的雪域传说,轻柔的声音在耳畔缓缓流过,眼皮越来越沉重。然后,我睡着了。后来我醒了,母亲不见了。
从梦中惊醒,傻傻分不清虚实,迈着小腿一路哭喊,母亲别走,母亲别走。
那时候据说我才出生六个月,玹月国的人看着我小小的身影和奶声奶气的哭喊声,眼神里充满恐惧,还有掩盖不住的厌恶。
街上人很多,小小的身躯跌跌撞撞向前冲。背后一双粗糙黝黑的大手正拿着一件散发恶臭的衣服,面目狰狞地想包裹住我的鼻口。我恍若不知。
然后父亲出现了。
父亲一袭灰衣,一脸从容,慢慢地朝我走过来,衣摆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在我面前站定,一语不发。我顺着父亲的视线,转过头,看到了一双即将接近我头发的手还有欲将我除之而后快的凶恶嘴脸,内心微颤。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气息。那种感觉就像一根一根肉眼看不见的有韧性的蚕丝,将你层层圈绕,然后在一点一点收紧那种无法挣脱的绝望。
在父亲越发冰冷的眼神中,那个满脸横肉的男子咬着牙将手里的衣服放下,灰溜溜地走了。
他们想杀我,但是他们害怕我的父亲。
这些,都是我从小到大听到的各种版本汇聚成的对于我而言最合理可信的版本。
但是,我从来不会主动去问父亲。
潜意识里知道那会使父亲原本温和的眸光变得冰冷而忧伤,而我不愿意看到忧伤的父亲。
肆
雪下得很大,看着木屋中暖黄色的烛光,我轻轻推开木门,风雪涌入大片的温暖。
父亲手中拿着一个尚未成型的木雕,坐在屋子中央燃着的柴火旁边,很认真地在雕刻。
看到我时,温和地笑笑,就像往常一样。目光在触及我额间的伤和嘴角的淤青时,父亲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而后在我平静的目光下,消散在空气中。
我走过去坐在父亲的旁边,拿起一块新的木块,略带粗糙的质感。拿到鼻子下方,大口大口地呼吸,一股清新的木香传至五脏六腑。拿起属于我的刻刀,照着父亲手中的木雕,一笔一画地刻着。
这是我和父亲单调乏味的生活里,唯一让我们觉得开心的事情了。
父亲雕刻完的木人,已经放了满满的三个大箱子,而我雕刻的,也已经放了差不多快一个箱子了。
每个雕刻完的木人,都是一个女子,她有一头长至脚踝的头发和娴静优雅的笑容。
父亲曾经摸着我细碎的短发对我说,那是你的母亲,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她很爱你,只是她已经离开了。
她很爱我,我便也很爱她了。即使我们素未蒙面,即使我感觉不到属于她的一点气息,即使我的存在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场噩梦。
可是,我还是很爱她。
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很爱很爱她。
伍
——每一个雪域族人,都会在满十四岁时,受到来着雪域族人的指引,找到回家的路。 最近,每次从睡梦中醒来,脑海中都会响起这样的一句话,很古朴,很遥远。
心里越发不安,隐隐知道会有事情发生。父亲的眉角越皱越深。
那天晚上,风很大雪也很大,我和父亲围着柴火在雕刻木人,突然,父亲对我说,“明天,是你十四岁的生日。”
愕然,雕刻木人的小刀偏了,划过手指,红色的液体涌了出来。父亲平静地拿过一边的干毛巾,将我手上的血擦干净。
父亲在我愕然的眼神下,继续说道,“也许,你会见到你的母亲,她是爱你的。”
狂风夹杂着飞雪,用力地击打着门窗,木屋有点摇摇欲坠,我的世界也开始惴惴不安,在父亲越发平静的眼神下。
凌晨的钟声响起。
耳边再一次响起那个声音,这一次每一个字都特别清晰。
——每一个雪域族人,都会在满十四岁时,受到来着雪域族人的指引,找到回家的路。
——雪域族人,你该回家了。
——回家吧,雪域之子。
内心越发地烦躁不安,额间的雪花印记有些发烫,抬手摸了摸,指尖传来粘稠的感觉,眸光转向指尖,猩红一片,带着血液的甜腻。有些惊慌的看向父亲,父亲温和的眼中带着不舍,还有很沉重的悲伤。心里一阵阵的钝痛。
父亲从灰色的衣袖中取出一个木人,垂眸深情地凝视,而后将木人放到了我胸口最接近心脏的地方。
在父亲的眸光中,我看到了自己布满惊恐的脸上额间的雪花印记变得鲜红妖冶,漆黑的短发慢慢变长变白,银白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在柴火的昏黄光晕中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意识渐渐模糊,我知道,我此刻的眼神一定是空洞的。转身推开木门,风雪汹涌而进,烛光消失,柴火熄灭,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我大步朝雪域而去,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了疏枳的声音。
她在大声地呼喊着,沧玹,沧玹。
后来,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
雪域是个很美丽却让人觉得很绝望的地方。
清冷的月光撒在看不见尽头的雪域上,旷野上白茫茫的一片,满目刺眼的白色寒气以肉眼看得见的质感呈现,天上的雪穹鹰带着撕裂的啼叫声划过阴沉的天际。
在这里我不是个怪物,我和其他人一样,眼睛不掺一丝杂质,银白色的长发,雪花印记。我们都是雪域族人。
但是,我觉得很寂寞。
站在悬崖边,脚下是雾气朦胧的一片,我努力地展开双臂,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浓郁的灵气通过口鼻进入身体里,将身体里的大片空虚填满。
可是,我还是觉得心里好像少了一块,空落落的钝痛。
我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一个木人,那是个美丽的女子,指尖轻轻摩挲,然后我告诉自己,我很爱很爱她。
恍恍惚惚地在雪域中靠吸食灵气度日,不明所以,不知所向。脑海中熟悉的苍凉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对我说,这是属于你的家,你属于这里。
直到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来到我的面前,她看着我很久很久,然后眼眶渐渐红了。她的手里抱着一个昏迷的少女,在看到少女的那一刻,脑海中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疏枳。
——我们都一样,我是疏枳,我在的,沧玹,我一直都在。
——回去一定要帮你剪指甲,你每次都喜欢这样伤害自己。
——沧玹,沧玹,沧玹
一直在等待着的救赎。
如今她安静地睡着,没有一点生气。
世界一点一点在坍塌。
我离开了雪域,离开了这个属于我的世界。身后的雪地上染上了一抹妖冶的红,慢慢蔓延,蔓延。
女子的面纱脱落,她真的很美,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柒
回到那个暖黄色的木屋时,温暖不再,四面八方透着一股阴森的凉意。
我看到了父亲,他一脸颓然地坐在地上,脸上一片死寂。我伸手将手上的木人递给他,上面有母亲仅剩的一抹灵识。父亲默然接过,然后朝雪域而去,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那一片雪域,那个属于我的世界里,埋葬着我最爱的三个人,而我自己却离开了。
我坐在木屋里,围着明灭不定的柴火,拿着小刀雕刻木人,一个,两个,三个,那是我最爱的人。他们脸上有着温暖的笑,那是我一直在等待着的救赎。
我在等待一场救赎,一直一直。
高中3年级 - 小说字数:3311 投稿日期:2017-1-6 0:31:00
推荐3星:[小荷一评C]2017-1-6 9:4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