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的创伤（中）
八
五月二十一日，同学们如约聚会。
聚会上，黄言喝了几口饮料，突然提出要抱抱杨慧。杨慧阴沉了脸，正想斥责一顿黄言，站在一旁的苏浚文却突然发话了：“让他抱。”
苏浚文的语气冷酷而不容置否。
杨慧是在自己喜欢的男生要求下，被另一个男生拥抱。正当黄言对杨慧还想有进一步举止时，几个从旁边路过的低年级学生突然大叫起来，仿佛要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啊！黄言居然抱了杨慧！”唯恐天下不乱的低年级同学丝毫不顾及当事人，拼命起哄，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却是一副嬉皮笑脸。杨慧闭上了眼睛……
聚会进行到中间，陈思羽，五月十二日签订了“有难同当”的六个女孩之一，喝了很多饮料，一反常态地凑到苏浚文跟前，大声嚷嚷：“苏浚文，你觉得我怎样？嗯？”说着抓着苏浚文的手，像喝醉了一样：“诶，苏浚文我觉得你好好啊，我觉得你好好啊，好喜欢你啊……”
陈思羽当着同学们的面，向苏浚文表示好感，却深深刺痛了一旁杨慧的心。陈思羽又将心里与杨慧及其他人的隔阂与无形冲突都添油加醋地吐了出来，杨慧只静静听着。
过了一会儿，胡晓婷不知怎的突然跟黄言和李健和吵了起来，不见了往日的风范，吵得天翻地覆，仿佛日月无光。杨慧心疼地看着脸红脖子粗的胡晓婷，双方唇枪舌战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凌迟着杨慧的心……
聚会到了很晚，很晚。许多同学们都乘兴而来，满兴而归，嘻嘻哈哈地说了很久的话。可是那个独自走在月亮下的杨慧，却一言不发，显得形单影只。这次聚会，集中了孩子们全部的情感冲突，没人预料到已经为将来的事件埋下了种子……
九
杨慧却没有想到，迎接她的会是些什么。
聚会后的第二天，杨慧一如既往地带着微笑上学，却只得到了同学们怪异而飘忽不定的眼神和指指点点。杨慧看见一个洗抹布的男生就一如既往地打起招呼，没想到那个男生却瞟了杨慧一眼——准确的说，根本就是不屑与鄙夷，就好像是面对一个哗众取宠的家伙。杨慧此前从未被人投以这样的眼神，不由得大吃一惊。
走进教室之前需要先在走廊上拐个弯。就在这时杨慧听到了这样一段令她目瞪口呆的对话：
“诶，你看见那个女的了吗？”
“那个？不就是聚会上让黄言××的杨慧吗？”
“对呀，真不知道她父母是怎么教她的，居然——”
“哈哈哈哈，那她还敢来上学？！”
“哟，还好意思当‘好学生’，真不知羞！”
杨慧呆若木鸡，从同学嘴里流露出的每个字，都字字惊心，折磨着她脆弱的耳膜。
早读照常进行。杨慧文静内敛，重重的心事并不能使她的神情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老师还表扬了她早读认真。
可是，从提着水杯出去打水，到每一次上厕所，甚至只是若无其事地走过，总能听见同学低声的议论，还夹杂着时不时的坏笑，也总能面对着一个个同学一样的神情和不怀好意的眼神。
杨慧郁闷极了，回到教室后就倒在桌子上，浑身惆帐，既苦恼又包含着对自己的内疚与后悔。
她只从同学们不怀好意的只言片语中，听出同学们是因为周三的聚会上被黄言拥抱这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她并不明白同学们为什么要这么骂她。
或许是因为，那些从前就在暗地里“喜欢”杨慧的人，正好有机会在这件冒全校之大不韪又正好投其所好的事情上大做文章，并且“打是亲，骂是爱”，越是将冷言冷语和滚烫的羞辱倒在杨慧身上，他们就越发的拥有一种占有的快乐。
恶人自有邪恶的快乐。这是雨果的名言。
胡晓婷告诉杨慧，据她了解是那次聚会上被黄言抱时恰好被几个低年级的同学看见了，于是横加起哄，并使劲传了出去。这一传不得了，每个好事者都对事情添油加醋了许多，渐渐地竟变成了个轰动全校的“绯闻”，沸沸扬扬。
不过到了下午，这个“绯闻”就从好事者的起哄传到了老师的耳朵里。
不出好事者与起哄者所料，因为“绯闻”直接引起了老师的怀疑，又有不少好事者“作证”，黄言也对此供认不讳，于是杨慧有口莫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然后，老师就皱起眉头，先是“杨慧，在老师心里你一直是个遵守纪律、听话的好孩子，怎么能这样辜负老师的期望呢？”然后又“希望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今天写一份四百字的检讨书交上来。”
杨慧始终一言不发。老师却忘了，不应该是问责此事的始作俑者黄言，而不是拿“受害者”杨慧开刀吗？
十
第二天。
杨慧还是交了一份四百字的检讨书，红着脸交给老师。老师意味深长地盯着杨慧看了一会儿，看得杨慧更加脸红，老师才放杨慧走。
同学们的流言蜚语依然“热情”不减，甚至还有许多同学在背地里骂她，杨慧却全当耳旁过风。看到黄言一如既往没心没肺地冲她嬉皮笑脸，杨慧只是狠狠瞪了黄言一眼，仿佛目光里有无数根针扎向黄言。
下午放学后，杨慧把胡晓婷、丁洁叫上，一起去了破败不堪的魁星楼。
杨慧望着魁星黧黑狰狞的面孔良久，叹了口气，突然转过来问胡晓婷和丁洁：“唉，你们说，另一个世界会不会很美好呢？”
“什么……另一个世界？”
“你们还记得吗，二年级的时候我们曾经养过两只小兔子，它们很可爱对不对？”杨慧的话勾起了胡晓婷和丁洁的回忆，她继续用一种低伤的语气说道：“后来……后来有一天它们就突然一动不动了。老师说它们是去另一个世界快乐生活了。”
“嗯，他们在那个世界生活得一定很快乐。”胡晓婷点点头。
“我也好想去那个世界，陪它们。”
胡晓婷和丁洁一愣。
像杨慧这样十二三岁的年龄，早已明白“死”的概念，却用委婉的“那个世界”来代替。她们都心知肚明。
杨慧说，自己早已厌倦了这些烦恼，以及各种无中生有、毁谤中伤。从那场聚会结束后，她就幻想着能够摆脱一切，或者说，已经产生了“死”的念头。这一想法来的是那样可怕，但在杨慧内心深处却不断地根深蒂固。外表上她还是老师喜爱、同学羡慕、各项能力优秀的“好学生”，但内心却早已痛苦不堪。
胡晓婷听着听着不禁心里一颤。
那根稻草很快就要到来了。
十一
五月二十八日下午，杨慧在小卖铺用五毛钱买了一袋颗粒状“闻到死”老鼠药，包装上印刷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老鼠的图像。在班会上，杨慧要拿出来吃，十几个人一起拦住杨慧，并说：“如果你要吃，我们就都吃……”说罢向杨慧一人讨要了一粒，面不改色地齐刷刷服下。老师这是正转过身去写黑板，背对着大家，听到有人说话只是提醒了一句：“喂，老师在写字，不要吵。”而对讲台下这不可思议的事情毫无察觉。
杨慧望着同学们，尤其是那几个和她一起签订了“有难同当”的女生，眼睛里充满了欣慰之情。但她并不担心同学们为她而出现意外。因为……
那药是假的。
杨慧品味到了友情的力量，虽然是以这样一种苦涩的方式。
这件事之后，苗苗说她还是想“去另一个世界”，胡晓婷说：“那咱们一起，你要是受委屈了我帮你撑腰。”杨慧望着胡晓婷点了点头。
“朋友比生命还重要吗？”胡晓婷闭上眼睛静静地想。
“也许是吧。”一片黑暗中，她心底有一个声音悄悄地回答。
然后，真正的事情即将到来了。胡晓婷将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但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杨慧。
十二
五月三十日下午是一节体育课。三班的一个男生借给了她一本很好看的书，讲的是一个饱受苦难的孩子历经重重艰险，到了一个美好的世界无忧无虑的生活着。杨慧手不释卷，看入了迷，到操场上做完准备运动后就又捧起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这时同班一个嬉皮笑脸的男生——当然就是黄言了。他突然朝杨慧这边走来，然后用手中的弹弓勒了一下杨慧的脖子，然后飞快地放开。杨慧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黄言打去，没打着。两个低年级的男生看见了，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其中一个故意喊道：“他摸了杨慧乳房！”
杨慧一直都没说话，放学时面对老师同学也都是一副心情舒畅的样子，只有胡晓婷知道杨慧此时心中的煎熬与挣扎，却也什么都没说。杨慧问苏浚文拿了一张照片，是一张他们以前的合照。照片上这姑娘眉目如画——柔和的蜡笔画，站在杨慧身后的是一脸大哥哥般慈祥的苏浚文。她深情地注视这张照片良久，然后对苏浚文说：“莫忘五月十九日。”——这天，正是五月十九日，六一儿童节的二十天前。
放学后，杨慧和胡晓婷到小卖铺买了一瓶粉末状“闻到死”——就是几天前杨慧在班会上拿出来吃的东西，不过这次是大剂量的瓶装，老板还白搭给她们一瓶。她俩把老鼠药装在书包里，然后还打了会儿羽毛球。杨慧打得格外卖力。
出了一身大汗。她俩到旁边的小商店借了两个塑料杯，在门口的水龙头下接了水，把老鼠药小心翼翼地倒到水中。杨慧倒得极其仔细，细细的粉末在水中螺旋着缓缓落下，好看极了。
杨慧端着老鼠药溶液在小巷里的石凳上坐下，胡晓婷靠着她的后背，手拉手，欣赏着湛蓝的天空和懒洋洋的云朵，笑了。
“我们笑着离开世界好吗？”
“嗯。”
胡晓婷盯着一片缓缓滑动的奇丽云朵，问杨慧：“小慧，你不怕吗？还有父母、老师、同学们哪。”
“一点都不可怕，那是另一个世界。”
“什么世界？”
“没有烦恼的世界，没有贫穷与欺凌，人们都快乐地和谐相处。”
过了一会儿，杨慧说：“晓婷，我口渴。”
胡晓婷端起水杯放到嘴边：“我陪你一起喝。”
咕嘟，咕嘟。
喝完一杯溶解了老鼠药的水后，杨慧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本子，从上面撕下一张空白的练习纸，又掏出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爸爸妈妈，当你们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但我非常想念你们。
刷刷刷，杨慧草草写了几行字，虽然写的很快，但字里行间仍然透着一种独特的清秀。
杨慧写完后把纸折成一条，又弯折成一种特殊的四角形，放在口袋里。想了想，又从本子上“刷”的撕下一张纸。杨慧对待本子一向十分珍惜，有人不小心搞脏了一点她都十分心疼。但此刻，她显得那么从容不迫，就好像是干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杨慧在这张纸上又写上：
爸爸妈妈，看着你们哭肿的双眼，我心都要碎了。……
杨慧把纸折起来，委托一个关系很好的同学在她走后投递到邮局，寄给她的爸爸妈妈。这个同学叫林斯雅，是那天签订了“有难同当”的六个人之一，也是除了胡晓婷之外唯一对杨慧的决心知情的同学。
一切都办妥之后，杨慧靠在胡晓婷身上，眯着眼斜睨着天边彩色的云霞，俩人不一会儿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十三
胡晓婷睁开了眼睛。
四周是茫茫一片雪白。她的眼睛还没能适应这里的光照，一会儿竟没回过神来。
许久，她才看清楚，整洁的墙壁，浅蓝色的天花板，似乎还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胡晓婷坐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好像……是在医院里、怎么回事？自己不应该是陪杨慧一起去另一个世界生活了吗？杨慧又在哪儿？
胡晓婷顷刻之间就明白了。哼，自己肯定是被医生给救回来了。她是应该感谢医生的救命之恩呢，还是该怨恨医生阻挠了她陪伴着杨慧的旅行？
这时旁边一个护士走过来问：“小妹妹，你醒啦？”
胡晓婷问：“嗯，嗯，对了，杨慧呢？”
护士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地回答——你是说那个和你一起被送进来的小妹妹呀？——唔，她还在医生那里抢救呢。——不过你已经没有大碍了，记得要感谢医生把你从死神手里救下来哦。
出乎护士的意料，胡晓婷却阴沉着脸要去找杨慧。护士赶紧拦住：“喂，喂，你刚刚才洗胃，还要休息——”
胡晓婷复归平静，忐忑不安地想着杨慧。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担心着什么。与杨慧的义无反顾不同，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她的内心就充满了挣扎与冲突。
胡晓婷睡着了，但是却没梦见杨慧。
十四
胡晓婷被闻讯赶来的爸妈接走了。
爸妈见到她，一脸焦急与歇斯底里，却只是把杨慧一把搂进怀里：“你怎么能干这种傻事呢……小小年纪……你知不知道父母有多担心你啊？你怎么能让别人给带坏呢？”
胡晓婷简单安慰了一下爸妈，她最关心的是杨慧。
医生却告诉胡晓婷，她被救下来了，杨慧却没能“逃过这一劫”。
是啊，是啊，她终于解脱了。摆脱了尘世的一切烦恼，无论是酸甜苦辣还是同学之间相处的春夏秋冬对她来说都已经灰飞烟灭。可是胡晓婷却无法再实现诺言。说好了陪伴杨慧的，可是杨慧去另一个世界快快乐乐的生活了，却丢下胡晓婷继续品尝着各种痛楚与辛酸。
胡晓婷叹了口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在医院休养了一个晚上后，第二天上午胡晓婷就回到了学校。果不其然，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就连老师对她说话的口气都有一种微妙的变化。这也难怪，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竟然“串通”别人一起去服毒。更何况，她就像是大病初愈，而杨慧再也无法回来了。
黄言不敢看胡晓婷，胡晓婷也不正脸看黄言一眼。不过从余光中，她瞥见黄言低垂的脸上尽是羞愧与内疚之色。
到了下午，黄言走到胡晓婷跟前正准备说什么，胡晓婷朝他犯了个大白眼：“你，害死了杨慧，难道现在还贼心不改，也不肯放过我吗？”
黄言说话都语无伦次，舌头就像打了结一样了：“不……不是，我想……要不我们去看看杨慧吧。”
“你说什么？”
“你看，那里的墙，没人看管，我们可以从那里，嗯，溜出去。”
“所以，你把杨慧逼得走投无路，现在还想假惺惺地去打扰杨慧的安宁吗？！你好意思吗？你有资格面对她吗？！”
胡晓婷一串连珠炮的发问，黄言更是结巴了：
“不……不是，哎呀，杨慧肯定会寂寞的，我们就去看看她，好不好？啊，只有你知道杨慧在哪。”
胡晓婷抿起了嘴巴，望向黄言，把头抬起来，又放下去，抬起来，又放下去，极其缓慢地点了几下头。
十二个同学，在活动课上趁老师不注意，手脚并用地翻过了学校斑驳老旧的围墙，向着医院的太平间走去。
小学6年级 - 小说字数：5180 投稿日期：2016-10-28 20: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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