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时光已逝,岁月已改,还有什么值得我们一直去追随。]
从红尘万丈的新街口大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泊好车,他拿上“老伙计”佳能相机,哼着小曲儿,开始了又一天的耳听八方。
秋日的暖阳照耀着新街口北大街74号院的老科影会馆,穿堂的小凉风送来阵阵舒爽,只见有二十几号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好像正在办喜事一样忙碌,他低头瞅了眼手表,正是两点,离开场还有半个小时。
这档子喜事就是奔着当今几位仍活跃在北京曲剧舞台的老少演员们来的,他们弄了一出表现曲剧老艺人绝活儿的舞台剧——《锅儿挑》 [1]。 来早的客人已在天井前的八仙桌边坐下喝茶,相识的不熟的就那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侃着。
他打小在北京长大,微白的鬓发透露出他的年纪,比起报社里其他只是耳闻老北京的东西日渐式微的外地同事,他曾亲历过琴声悠扬的慢时光,但对于如今都市的快节奏生活,他也是接受并喜欢的。拉洋片、莲花落、铁片大鼓、梅花大鼓、北京琴书、双簧、拆唱八角鼓……他只略知一二,比起掌握时事要闻的敏锐和揉搓文字的精通,可是差得远了。他虽然尽量使自己的生活具有效率、所做的每件事都很有用,可他心里始终存着那点“无用”的东西。想着北京的城墙没了,胡同里的吆喝声远了,能看见的历史的影子越来越少,在北京曲剧中还有些京音儿的唱腔,就格外地爱惜一下子。他知道,即便自己在报上宣传了,也招不来满坑满谷的热心观众。
主办方通知活动两点半开始,可眼瞅着过了三点,剧还没有开场,竟没见有谁起身招呼一声儿。
旁边某文化馆馆长小声儿说了句:“好像回到了民国……”另外一个同桌的老者微微一笑,像是心中所想被点破,听着格外得称心。的确,那份儿没有时间感的闲散,在现在的很多地方都销声匿迹了。[2]
(中)
[你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填补了北京没有地方剧种的历史空白。]
——老舍
说起北京的地方剧种,大家定会想起京剧,其实不然。京剧融合徽剧、汉剧和昆曲等,在北京最终形成,并在清朝宫廷内发展,在民国达到空前的繁荣,体现的更多是长期以来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的包容性。而北京曲剧,这个相比之下还是“尚未及笄的小女孩”[1952年],是唯一在北京这块土地上诞生的地方剧种,是“锅儿挑,不过水儿”的。
解放初期,老舍先生从美国回到北京,有了自己的小院子,诗酒书茶,生活相对安适,开始创作的第一批作品几乎都是曲艺作品,包括相声、鼓词、戏剧等。而此时的北京城内,曲艺界也正在寻求新的突破,例如当时的曲艺公会的负责人曹宝禄,成立了群艺社,经常在前门箭楼上演出曲艺说唱。传统的唱段陈旧,他们就尝试在最后加演一场“彩唱八角鼓”,三五个演员简单化妆,用单弦牌子曲以及各种鼓曲腔调说唱,而剧本反映的是解放后新社会的内容,尽管当时演出时舞台简陋、表演技法简单,但还是非常受群众的欢迎,被称为“解放新剧”。但这还不足以构成一个新的剧种。老舍观赏群艺社的表演时就发现,新的剧本确实给曲艺表演添了新意,但它并不是专门为其写的,艺人们想唱什么就唱什么,甚至夹着京剧、评戏里的腔调。演员出场下场用着京剧的锣鼓点子,而女演员的“弦儿高”,角色突出,又像是评戏里的情形。这样,曲艺虽然戏剧化了,但不完全以曲艺为基础。这种“曲剧”是话剧、歌剧、京戏、评戏和曲艺掺合起来的东西,有点“四不像子”。[3]
完全采用曲剧的腔调,应该是从试演老舍的《柳树井》开始。《柳树井》是讲什么的呢?今人可能只知道是宣传新婚姻法的。当时的演出人员回忆说:“《柳树井》是我们剧团演的第一个现代戏,老舍先生写的是我熟悉的旧社会底层的姐妹的苦。每一次演出我都感到我的戏不是从嘴里唱出来的,而是从心里喊出来的。”总之,在当时,歌剧、京剧、评剧、快板剧、话剧等都在演出《柳树井》,其中以曲艺形式演出最好。在曲剧《柳树井》里,以单弦牌子曲为基调,他们选用了十四个不同的曲牌子,除了因牌子格式的限制非把原词增减字数不可,其余的他们都很忠实地按照原词歌唱。想来古今的感情同归,旧的曲牌能表现新环境下人民的喜悲,也能引起大家的共鸣。
老舍先生为曲剧设想的未来,是用北京的语言,北京的音乐素材创造中国式的民族歌剧。他很高兴地对演员们讲:“你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填补了北京没有地方剧种的空白。”在当时,这确实是一个创举。那时的曲艺演员,现在的叫法是“老艺术家”们,而在当时也就是手艺人。有了曲剧,艺人们就不再是单打独斗,各唱各的,腔调更加美好复杂,演出更为震撼。当时全国巡演《杨乃武与小白菜》,红极一时。
泱泱戏剧之林,去芜存菁,戏台下十年如一日练出的精湛手艺,在戏台上自然璀璨,如今梨园寂寂,难道是戏曲本身的错吗?
(下)
[曲剧自有它的位置。]
六月的某一个星期四晚上,室友们都去上自习了,我呢,把书包往自习室一撂,拿着水杯“咚咚咚”地就往楼上的教三报告厅跑。我是去看曲剧《四世同堂》。
以前我并没有听说过北京曲剧,以为《四世同堂》是讲浙江一个旧社会家庭的故事,老是看不下去老舍写的长篇小说,比如《骆驼祥子》。可看完这场演出,上述三者都不成立了。
灯光灭了,乐声响起,序幕拉开。前面黑压压的一片,隐约可以看见二胡、司鼓、扬琴和指挥挥动的手。
第一幕是祁老太爷过生日,小羊圈的街坊乡亲都来祝寿,一家四世同堂,非常热闹。正是欢庆之时,突然传来日本攻陷北平的消息,里长让大家在门口都挂上日本军旗保命,众人散去……
很喜欢这种曲子慢慢俘获人心的感觉。念白吐字非常清晰,到了唱的部分,唱词会在舞台左右两侧的液晶板上显示,整个人都比较投入到这部剧中。
祁家第三代长子祁瑞宣,家中老二贪慕名利,分家过了,老三投奔西山的军队,抗日去了,他有才华、有志向,念离骚,知荣辱,却为了这一家老小,忍气吞声在日本人占领的学校里教书。无故被抓进牢里,两年后才放出来,回家的路上唱道:
又回到这小羊圈
没想到我祁瑞宣
还会生还
两年铁窗一夕过
不知家里老小
可平安 可平安
风还是那么暖
树还是那么绿
鸽子依然在飞旋
随后他便听说父亲已经去世了,悲恸不已。
第四代小姑娘小妞子,长期吃“共和面”[日本人发明的一种东西,把能吃的不能吃的搅和在一起],最后活活饿死。临死前,要小顺儿妈唱一个“小耗子”:
小耗子 上灯台
偷油吃 下不来
下不来 说说话
嗡了叭拉 要出嫁
要出嫁 喝喜酒
耗子家里啥都有
熏鱼儿 粉蒸肉
硬面饽饽大米粥
灌肠扒糕江米酒
栗子面的小窝头
山楂糕 红莲藕
白梨黄杏甜石榴
糖瓜儿杂拌儿铁蚕豆
高庄的柿子是树熟
吃饱了喝足了你别走
花生瓜子再装一兜……
你别走
我打着拍子和着歌声,这可都是好吃的啊。可怜的小妞子,带着对美食的憧憬和渴望,去了另一个世界。哀婉至极。随后日本老太太来报信,“老人家,我来告诉您,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全剧终。
为了写这篇文章,查了好多北京曲剧方面的资料。我并不赞同开头提到的记者的看法,我觉得曲剧本身具有魅力,可以有它自己的位置。自己好好看戏便是,何必要求满坑满谷的观众呢?买公园月票的老年人,还有我们这些盼望受到点真正的民族艺术熏陶的大学生们,都愿意是观众。真正的宣传不该只是几句喟叹。报道里说北京曲剧团的团长很有商业头脑,我看了很是放心哈,至少他会把好的曲剧带到我们面前。昨天晚上搜北京曲剧《四世同堂》的视频,寥寥几个短片,没有完整版,在手机上下了个“戏剧之家”(只找到一个与戏剧有关)的app,界面粗糙,功能简单,视频很多也不能正常播放。在网上,梨园内非常寂寂啊。
作为一个学计算机又爱听书的学生,极愿这种文学藉以音乐的翅膀飞翔的“曲剧”,能够触手可及,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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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锅儿挑:北京方言,吃面条不过水;引申为保持事物本身状态,不修饰、不掺假;比喻对艺、对人真诚朴实,坦荡豁达的处世态度。
[2] 第一部分是据一个半成品改造,情节并不是原创。
[3] 灰色部分为老舍《北京的曲剧》里的句子。
[4]《四世同堂》精彩片段:
http://v.youku.com/v_show/id_XODk0MTYyMTY4.html
[5]《小妞子之死》节选:
http://v.17173.com/v_102_610/OTUxMzM0NA.html
老科影会馆
老舍先生
祁瑞宣被抓走
回家路上
小妞子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