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所在的那块区域,是从来不缺乏灯光的。站在阳台上,能看到那条全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五彩斑斓、变化多端、高高在上的霓虹和立交桥上如雁群排列般的一溜路灯。甚至高楼的窗口透出的颜色各异的灯光。这些灯光璀璨着,反射出这个城市的幻影。
所以住在我们这一片的人,一旦遇上停电,都爱站到阳台上,那里很亮。
但也许是周围太过明亮,我们的楼房很暗淡。没有楼道灯,晚上上下楼梯,如果没有手电筒,走起来是很艰难的。那仅有的一点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微光,也会被自己的躯干挡住。
而我和爸爸都是粗心的人,从来不记得在夜晚出门时带上手电筒。那又高又漫长的台阶像隐藏着无尽危机的雷区,每一步我都走得小心翼翼。我胆子一向很小,每次都是手扶着墙壁,战战兢兢地迈一步、再迈一步,生怕一不小心扭了脚,或是滚下楼去。爸爸说过,我从小就是个怕死的家伙。
爸爸走在我的身后,总是很适时地掏出打火机。“嚓嚓”几下,打出一簇小小的火苗,楼道一下子亮起来,我回头冲爸爸笑的时候,能看到那一簇小小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桔红色外包着一圈亮蓝,极温暖的色彩。有时小火苗被轻风一吹,摇摆着倒向一边,似乎就要被吹灭了,却并没有灭。这火苗显得太过微小,跌跌撞撞一般撑到底楼,但它始终照着我脚下的一块地。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这一小片光亮是犹如雪中送炭的。
当我们走到街上,落入各色灯光的时候,那火苗便自觉地熄灭了-----没有必要了,或是自惭形秽了?
满街五彩缤纷的光影:一亮一暗,变幻着的霓虹;硕大的打在酒楼墙壁上的鲜艳的光束。鱼群一样的人流在霓虹、光束下走过,浑身映出夸张、怪异的色彩。
箭雨一样的车流在雁一般的路灯下飞驰而过,又突然停住。十字路口的灯交替着变幻红、黄、绿这单调的三色。
真的是很华丽。但在太阳落得越来越早的冬日,这些眩目的灯光空有躯壳,灯光是阴冷的光。
迎着一路灯光回来,但一进墙门,黑暗,令我恐惧的黑暗,扑过来。虽然我知道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的华灯,但它们照不到这里,只有在阳台上,我们能望到它们,那些灯是势利的。
所以每个冬天的傍晚,爸爸都会在楼下等我回来。我告诉他我六点一刻左右到,但我总觉得他已经站了很久了。他抽着烟,呼出的青烟在那盏旧式的黄澄澄的路灯下缓缓地晃晃悠悠地上升,并变幻出奇妙的形态,缭绕在他的头部,远远地见到我,便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了。青灰的烟依然在绕,不知要绕多久,但是都向着那黄的路灯光靠过去。
爸爸依旧忘记带手电筒,也许记得也懒得带,因为他有打火机。此刻他又掏出打火机,“嚓嚓”地用大拇指使打火机上的哪个小轮子转动,然后突然“嚓”地一声打亮了,火苗就从小孔里蹿出来,轻微地晃动,并非常努力地保持不熄灭。桔红并围着一圈蓝色的火苗照亮我和爸爸脚下的台阶,映在我们的脸上,爸爸搂着我的肩,让我感到踏实而温暖。
“这就是抽烟的好处”爸爸笑说。
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我不能否认,我习惯了在黑暗中有“嚓嚓”的声音,有一小簇可爱、温暖的火光为我照亮。
有一次难得记性好,带着手电筒在夜里出去,那奇怪的圆形光柱和别扭的光亮竟让我很不适应。我宁可在小小的火光中和爸爸一起上下楼梯,有一种两人相依为命的依靠感,这一点光是再多华丽的灯光无法比拟的。
我曾暗暗想过,平生挣得的第一笔钱要给爸爸买最好的香烟、最好的打火机。
而那时,打火机发出的火光就成了最明亮、最美丽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