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十年,闰月。
帝都的雪缠绵了三日未歇,这雪白得无瑕亦冷得彻骨。
这般纷纷扬扬,这般无所顾忌,听府里的老嬷嬷道,这般大的雪还是二十多年前了。一片雪冰凉,飘在我的脸上,几个瞬息间融化成水,这琼楼玉宇,碧瓦飞甍皆是一片银装素裹,却不曾有些许欢喜。
我走过回廊,走过结冰的水榭苍台,走过影壁,青天白日,云影翩翩。我只觉得荒凉。
这是我入王府的第三个冬天。却冷得彻骨。
我站在二门的门口,有婢仆抬着时令蔬果来来往往,躬身向我行礼,殊不知我却如斯地向往他们。我是如斯厌倦这雕花的窗,这高高的四方的天空,这冰冷的牢笼。
我远远地听见繁萃阁里笑声阵阵,看见每个人脸上带着迎接新年的喜悦,听见丫头们议论着明日要搭戏台子看戏。我静静地听着看着,心中却也升起了些许欢喜。
我看向西面的天空,曾还有鸿雁南渡,如今却唯有朔风呼啸,了无生机了。
昨夜王爷到我房里来,我给他倒了一杯茶,他突然恼怒地把水杯掷到地上,对我大声说:“顾梓卿你听好了,他已经死了。”
我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把碎茶盏拾起来,眉目弯弯地对他笑:“这可是妾身最欢喜的茶盏,王爷这般掷在地上,来日可要赔妾身一个更好的。”他面上阴云一片,拂袖而去。
诶,他刚刚说谁死了?究竟是谁呢,好像我应该知道的样子。
我坐在床上想啊想啊,想了许久都想不到,还是从针线盒里取出那半片荷包,仔细地绣了起来,雁门关外的战事结束了,小柯哥哥就快回来了吧,他喜欢青色,这荷包佩在身上一定很好看。
芳尘红了眼睛,说:“柯将军一定喜欢。”我听着心里也格外欢喜,到底是谁死了呢,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呢。
我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小柯哥哥了,母亲带我进宫给太后请安,遇到了小柯哥哥的母亲静安长公主,长公主笑起来很好看,像云彩似的美,小柯哥哥却板着脸说我举止粗陋,不是端淑有礼的名媛该有的样子。我不知什么是端淑,他只道一句:“女子不可与谋。”转身离去了,活脱脱一副老夫子的样子,我好些日子都怕他跟二叔公一般老得死掉。
后来太后时常传我进宫陪她说话,小柯哥哥被皇上选为太子伴读,我们时常在宫里见面。只记得一日母亲给我裁了春衫,我兴冲冲地跑去找小柯哥哥,他老气横秋地瞧我,我笑嘻嘻地说:“小柯哥哥,人常言女为悦己者容,梓卿欢喜你,便穿新衣来给你瞧,你可欢喜我呀?”
小柯哥哥听我这么说,面上却是一红,过了许久终于淡淡地说:“自然……欢喜。”
我喜悦非常,说:“你既欢喜我,那你何日提亲啊?”小柯哥哥一噎,我犹然不知地掰着手指头想:“你是庆历八年的生辰,我是庆历十年的生辰,这是顶顶好的啊!”
小柯哥哥脸却是更红了,我把手腕子上的镯子褪下来一只塞给他:“这边是我的嫁妆。”左瞧瞧右瞧瞧,把他腰间的流云珮解开攥在手里:“就这么说定了!我的定礼都给你了,你可别跑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那时常想时光快些,想着小柯哥哥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五彩云霞风风光光地迎娶我。
我们渐渐长大,小柯哥哥早已不是一个羞怯的少年,我久居深宫,亦学会了踽踽而行,张弛有度。却依然一口一个小柯哥哥地唤他,母亲说我太黏着他,却会叫人笑话。我偏不信,这是我的小柯哥哥啊!我们一同采荷剥莲子,一同爬到屋顶上数星星,他帮我扑蝴蝶,我给他摘荷叶,岁月啊就好像一条河,慢慢地溜走了。
庆历二十四年,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送小柯哥哥远去,他一身银甲在烈日下熠熠闪光,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我的小柯哥哥一路向西,他策马转身,冲我一笑,竟让我错不开视线,原来他竟是一个顶顶好看的人,原来我是这么地舍不得他离去,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我在一片朦胧中看见他的唇型,他说:“莫哭,回来就娶你。”
我又开心又不舍,趴在城墙上大声喊:“你一定要早些回来——”
他又笑起来,像极了那个盛夏的午后,我送他一只香囊时他的笑容。
小柯哥哥走了,竟是把我的半颗心也带走了,我整日昏昏地想他,怕他病怕他伤,去普陀寺里跪了三个时辰给他求了平安符,托人送给他,想着一并写一封信过去,左思右想不晓得写什么,索性挥毫泼墨四个大字:“快点娶我!”
又过了近两个月我终于收到了回信,雀跃着打开,只有两个字:“得令!”
我忍不住笑起来。
春天来了,冬天来了,我已经十六岁了,帝都的媒人来了几个为我说亲,我全部都推拒了,在给小柯哥哥的信中我写到:“你若是再不回来,我便嫁与旁人了!”
小柯哥哥回信说:“若嫁给顾青也尚可。”顾青是我的一个侍卫,小柯哥哥也见过几次,如今却编排我,真真的可恶。
我以为战事很快就会结束,可不想一打打了三年,我已满十八岁了,小柯哥哥依然不曾归来,他的信字字恳切,情真意切,他说朔风凛冽,说边陲处人情爽利,说胡骑嘶鸣,说北风雁南渡。从不说边塞苦寒,不说战事残酷,不说离家孤苦。
他说:“夫勇者,歃血以盟,行者无畏。”我震动许久,他胸怀天下,志在四方,我又有何理由怨念他久久不归呢?
我想,他总会回来,他离去时我尚未及笄,他不曾见我盛装华贵,不曾见我一舞惊鸿,所以我一直相信,这些他都会看到。
那日芳尘见我时满脸悲戚地叫我节哀,节哀,开什么玩笑?战事就要结束了,我的小柯哥哥就要回来了呀,我应该高兴才对,我终于等他回来,终于等来我的良人了啊。
我昏沉着睡了半个月,总觉得是小柯哥哥坐在我床边,轻声的叹息着,总感觉他在唤我:“顾梓卿,懒丫头。”我忍不住想说:“快带我去吧,我都等你这么许久了呢!”
可却发不出声音,只听见他声声轻叹,和不知是谁忽远忽近地抽泣声。半个月后,我依然是慢慢好转,静安长公主府一片缟素,长公主似乎老了二十岁。她握着我的手,未语泪先流。
我却惊慌了,芳尘给长公主行礼说:“大小姐自醒来后一直不讲话,请公主莫怪。”长公主摇着头说:“可怜卿儿了。”
又过了半年,我慢慢开始说话,再也不肯穿鲜艳的颜色,后来宁豫王与父亲联姻,迎娶我做侧妃。我点头允了。
小柯哥哥,我等不到你了,父母已经双鬓苍苍,我怎敢为儿女私情让他们担心挂怀,小柯哥哥啊,你收了我的礼金,为何依旧跑了呢,小柯哥哥啊,你终究终究是爽约了呀。
那日亦是声势浩大,红妆十里,亦是有人鲜衣怒马,五彩霞光。可我的小柯哥哥却永远睡着大漠的边陲,陪伴繁星朗月,萨朗雄鹰。我的良人呵,宿在黄土之下,长眠黑夜了吧。
这世间飘荡的只是一个躯壳,我的魂灵早已飞越瀚海栏杆,飘去那处矮矮的坟墓,清风伴胧月,漠然最后的相依,此生永离此别永无期。
自他死去,直至今日,我半滴眼泪都不曾流下,我只是觉得自己亦是早已死去许久,只是枯骨一具,无悲无喜。宁豫王待我极好,可是这份情我愧不敢受。
他亦为我煮酒烹茶,吟诗作赋。
年节里宫中的赏赐之物亦给我的格外丰厚,我笑着收下,却不知道该穿给谁看。女为悦己者容,我欢喜的人却是不在了啊。
我少时与小柯哥哥情深意笃皆是有目共睹,宁豫王起初不说什么,可慢慢便不喜了,我们二人貌合神离,相敬如宾。后来他又娶了王妃,便渐渐忘却了我,我也乐得清静。这样是极好的。
我守着这四方的天空,收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这飘摇的世间我不知晓有多少爱而难得,只晓得此生必是如此终了却也不错。
又二年,我的儿子出生,这是宁豫王的次子,取名为润之。因为这个孩子,我再得垂怜,旁人劝我为了孩子不要在独处一隅,加上王妃身体羸弱,我得以掌握中馈,俨然成为半个主母,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比我预想的好了许多,大权在握,又有孩儿得以依靠。
我从没想到,这平静的日子终于被打破。
那日深夜,我听见窗扉轻响,披衣起身。窗外月华皎皎,我却只看见了那个人。夏风缱绻他眼中浓郁得有化不开的忧愁,他伫立在月下,就如同千载的执念。我怔忪着,呆呆地看着他,许久许久,我喃喃出声:“小柯……哥哥……”
恍惚十年,匆匆十年,竟然已经十年。
我们十年不见,他早已不再是翩翩少年,神情倦怠,风尘满面。我突然却想起了一首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这该是梦,我眼泪滂沱,似是难以置信。他走上前与我四目相对,许久他轻声说:“顾梓卿,傻丫头。”我等着一句,竟等了十年,我平日里揽镜照影,镜中的妇人却是一副枯朽老态,这般丑态我最最不想让他看见,如今却无法了。
有太多的话想问,十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何却又传出你的死讯,你既然活着为何不肯传信给我,既是如此,你究竟又为何来见我,不不,都没关系了,我今日终于又得见他了,只这一眼我甚至愿意即可死去。
我几乎哭出声音。
他轻声说:“你可愿随我离去?从此逍遥世间,浪迹江湖。”
我点头,他眼中似乎欢欣起来,我刚走了两步却听见偏室里润之的哭声,足下似生了根,怎么也迈不出去了。他回首看我,浅浅笑了,如同晨风晓月:“我没死,却被突厥人囚禁回了他们的国都,整整八年,我无时不刻地在惦念你,只因心中有你,一直苦苦支撑着我活下去。如今却不想你齐家完满,坐享天伦。是我搅扰你的生活了。”他在夜风里笑得明媚,像极了少时我们玩闹的时光,他松开了我的衣袖,身上似乎有了万千风华。
“我孤身一人,本来也不欲带你走的。卿儿愿你多加珍重。”他抬起手,似乎想落在我的脸上,却终于放下,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我,我眼泪流的更凶了,他露出一个笑容,像极了那日他即将奔赴沙场的样子,风中送来他一缕叹息般的声音:“莫哭,来生我娶你。”
接着,他凌空微点,竟在瞬息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我的双腿失去了支撑的力气,瞬间跌坐在地上,人生大喜大悲莫过如是,我知道,小柯哥哥他终归是活着,不过我终是失去他了。失去了我们相携成长的那十年少年时光,失去了那时的少年,失去了我人生最美好的岁月。
那日夜深风露重,我在庭院中站了整整一夜。
那块流云珮早已在十几年里被我摩挲得光滑。
东方吐白,我听见润之房间里乳母的声音:“公子手上怎么多了一支镯子?”
我看向天空,泪如雨下。
“女子不可与谋。”
“自然……欢喜。”
“得令!”
“顾梓卿,傻丫头!”
此生永离此别永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