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3年级 - 小说 阅读指导

叶途

河图《伶仃谣》 昔陌

专辑:自由者作文俱乐部

以前的ID忘了密码只有重新注册了QAQ/生与死,大抵不经意
  《壹》
  
  每每望此烟柳满城,微雨绵绵,我便会撑起油纸伞,踏着落红,到他们坟前祭奠。每年的清明雨都下的很好,延绵不断,恰如其分诉说亡灵的悲欣。
  
  白烟袅袅,雨雾蒙蒙,我已然分不清哪是炊烟,哪是烽火,我只知这野冢之下逝者千万,而兄长坟前的柳芽新抽,青苔新长。
  
  兄长待我极好。因为生于战乱,缺衣少食,还是孩童的他便随爷爷照料牲畜,种田耕犁,烈日炎炎,也不曾懈怠。
  
  他老是偷爷爷的鸡蛋换糖葫芦,然后把它凑到我眼前,笑呵呵的说:“叶儿,我们躲起来吃,莫叫爷爷发现了。”殷红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就像可人的琉璃。我满足地望着兄长,每每欣喜叫嚷“离哥哥真好”,他总会搔搔头,得意而幸福的傻笑,眼眸清澈,像极了微漾涟漪的清泉,干净而生动。
  
  漫天的雨丝纷扬如蝶舞,花红柳绿,灿烂灼目,本是堪如画的风景,只是落花无情。
  
  爷爷的坟是兄长堆的,兄长的坟是我堆的。
  
  凸起的土堆,简陋荒芜,杂草丛生;木质的碑,破败残缺,刻字歪斜。
  
  风雨飘摇,你们可是也会孤独?
  
  彼时年幼,每至夏日,爷爷总于稻田给我们讲些光怪离奇的故事,还有诸如“赶尸”的怪异习俗。爷爷摇着蒲扇,不紧不慢,声音低沉,讲得平静,内容本是可怖非常,我们也饶有兴趣,拍手称奇,不觉阴森。
  
  村庄里的许多人世代耕种,不知科举,不论国事,就像爷爷一样。他目不识丁,但我喜欢他若真若假的故事。
  
  夜色如水,月光清宁。麦田里银色的冷光,绿色的倩影,清脆的嬉笑,和着蝈蝈的鸣叫,耗尽了我快乐的岁月、
  
  疲倦感如藤蔓缠绕着我,我遂靠在柳树上小憩一会儿。这些年来白天老是犯困,大概还是期望梦见爷爷和兄长吧。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一觉醒来,竟已然黄昏。柳叶上的尘埃被轻柔的雨清洗过,愈发显得嫩绿如玉,青翠欲滴。空气里夹杂的泥土的芳香,被清风送入鼻翼,很是好闻。
  
  我信步回家,远眺那轮红日一寸寸往下坠,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绿意盎然的村庄里,白墙黑瓦的房屋零零散散,缀着纵横的阡陌,显得错落有致。
  
  残阳的余晖打在我一席白衣上,显出浅红的胭脂色,蔚蓝的天空染上了如血的光晕,一片绯红。
  
  伴着我推门的吱呀声,玉儿一面欣喜的说着:“叶儿你可回来了!”一面过分热情的接过我的油纸伞。
  
  她怀里抱着孩子,头发披散着,满脸堆笑。我知道她盼我归来的缘故,遂抱过孩子,以便她做自己的事。
  
  此刻天已黑透,我点上蜡烛,坐在窗边。忽明忽暗的火焰有些像叶子,被风吹得偏斜。忽有一只小虫向着光焰飞来,于是我想起了兄长的话:“孰是孰非,本无答案可言;飞蛾扑火,也是情非得已。”
  
  马革裹尸,也许是宿命吧。
  
  
  
  兄长大我三岁。今年我们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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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
  
  我从前很是向往村庄外面的那条小路,它老是飘着落叶,和落花,嫩绿的,粉红的,金黄的,老是飘着,多美呀,
  
  于是上元节的时候,兄长带我逛花灯,我便特意跑到那小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待会儿我要好好嘲笑离哥哥躲猫猫输了。”我拍着手自得其乐。头上叶儿飘飘扬扬,很轻盈,就像翩翩起舞的人儿,叫我也有些陶醉。欢愉之余我却为万籁俱静里“呼呼”的风声害怕,正欲离开时,见一行人从小路尽头拐角处走来。
  
  如果没那好奇心,我大概不会有一年的噩梦,但我毕竟是孩子。
  
  我蹑手蹑脚躲在大石头后面,恐惧又期待他们走近。但我慢慢发现,他们五人前后排队,扛两根棍子,都低着头专心看脚下的路,而中间三人的脚竟悬空未沾地!
  
  我的心也悬了起来,不自觉地直咽口水,忆及“鬼”的传说,更是怕得不敢动弹。
  
  那些人愈发靠近,我怯怯呆呆探头张望。目光触及为首那人直勾勾而了无生意的眼神,心中惧怕得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仓皇逃开。回头看那人,并未追赶我,面上却是几分疑惑与无奈。
  
  当我跑回灯火通明的市集,惊魂未定。见兄长正急切寻我,遂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扑进他怀里,抽噎着诉说所见所闻。兄长一面为我拭泪,一面小心安慰。闻毕所言,他却是笑了,而后略显神气的问我:“叶儿可是忘了爷爷所说‘赶尸’习俗?”
  
  我摇摇头,惊异望他。他却不懂我的疑问,只是牵起我的小手回家。
  
  后来每每入夜,那般场景便不觉浮现脑海,叫我不得好眠。因而爷爷每晚哄我睡觉,给我唱《采薇》。童谣音调古朴,旋律悦耳,我遂不复梦魇。而每每望及爷爷脸上的皱纹,愈发花白的头发和手上厚厚的茧,我便更多几分愧疚。
  
  春去又秋来,花开复花谢。一晃数载,我几乎忘却那日情形,亦无需难眠。
  
  只我与兄长虽衣足饭饱,爷爷却是愈发辛劳,我询问兄长其中的缘故,他轻轻叹气,拾起尚新的柳叶。
  
  屋后的柳树是兄长种的,他似乎很喜欢是树,每日悉心照顾,靠着树干小睡。
  
  “离哥哥老爱躲猫猫,”我寻兄长吃饭,几分嗔怪,“为何总呆此处?”他总是笑而不语,眉目清秀,与那新柳碧叶很是相宜。
  
  兄长凝望那落叶,道:“年年征战,村庄已繁荣不复。”他又望向天空脸上洒满明媚的阳光,眼中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沉静的光,就像深山里,拂过树梢的月光。
  
  我不知所措,然后拉拉他的衣袖:“勿忧,离哥哥,会好的。”他望望我,只是笑,而后神色认真:“叶儿,你要为信念活着。”我奇怪地望着兄长,就像当年,他不懂我的疑问,只是拂落我发上的柳叶,径直走开。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有些不开心。谁也没有想过再一次的不开心,便是我们天各一方时了。
  
  兄长念过一些书,常教我写字。我们没有毛笔,宣纸,但以土为纸以石为笔,亦不能言雅俗。爷爷坐在小板凳上,弓着背编背篓,笑吟吟地看我们吵闹。清风吹过,麦苗儿齐刷刷的摇头,那“簌簌”的歌声格外悠长。
  
  我那时以为我活着,是为了兄长,为了爷爷,为了麦田,为了那柳,为了那风。
  
  
  
  
  
  
  
  《叁》
  
  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天地间一片肃然静穆的白色。风呼呼的吹,仿佛野兽的怒号,骇得鸟儿不敢出巢。冬日的早晨虽是很冷,但吸入鼻翼净凉的空气,很叫人喜欢。
  
  我起床之后并不见爷爷身影。惊疑之余,看见屋内爷爷躺在床上,嘴唇发白,耷拉着眼皮,面容憔悴,我心中一慌。听见兄长唤我去烧热水。
  
  爷爷身体健朗,素日少有生病,无论卧床不起。我看着爷爷难受的模样,又急又忧,自告奋勇去买药。
  
  天地间的飘飞的雪,像漫天的柳絮,零乱地舞,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山,白色的树,白色的雪,白色的天,一切寂寥而空远。
  
  爷爷望向窗外,又看向我,咳嗽了几声,皱了眉开口说:“雪下得紧,你去爷爷不放心。”
  
  我担心的对上爷爷的目光,又询问地看兄长。兄长点点头,拿了斗篷就往雪地里走:“叶儿,照顾爷爷。”
  
  刚过金钗之年的我,痴望着兄长的背影,像一匹勇敢的苍狼,孤独,执着的走向雪白的远方。那一刻,我发觉兄长不再是陪我游戏的小孩了,他更像个男子汉,撑起了我的安稳天空。
  
  
  
  
  
  爷爷忽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赶忙走近照看,才发觉他双手冰冷。“没大碍,受了点风寒。”爷爷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眼角额头沟壑般的皱纹更加明显,他目光中满是如来般的慈祥与怜爱。我用热水给爷爷暖手,给他讲故事,就像从前他给我讲。
  
  雪,依旧飞着,像轻盈的鹅毛,一朵又一朵,仿佛不染尘埃的白莲,连绵,空寂,织成兄长和我雾帘般若有若无、无可逾越的苍凉。
  
  眼见鱼肚般灰白的天空渐渐亮透,兄长却迟迟未归,我颇有些牵挂。此刻我不好意思而抱歉的朝爷爷笑,我不记得故事如何结局了。爷爷只宽厚慈爱地微笑:“我也困了。”我遂一面给爷爷唱《采薇》,一面担心兄长不好走山路。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半掩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兄长青丝染雪,逆光的剪影静如止水,嵌在漫天白雪里,恍若画中人。我是那般欣喜望着兄长,兄长只目不转睛看着熟睡的爷爷,若有所思。
  
  我站起身接过他手里的药包,生火煎药,一时无话。
  
  是夜,雪初停,爷爷刚睡下,兄长便借口赏雪去到屋后。我跟去,只见一月一柳一人,安灵如斯,静谧若谷。兄长倚柳的轮廓,镀上了银白的月光,青丝随风微荡。我见他拂起衣袖的手臂有伤,小跑过去,很是心疼担忧,他向我轻松地笑:“路上摔了下。”我问:“疼吗?”他想了想,明媚的微笑:“不疼,离哥哥不怕疼。”我们并肩而坐,仰头看深蓝广阔的夜空,无数颗眨着眼睛的星星一闪一闪,有如流萤。兄长跟我讲了好多话,关于过去,关于未来。他说:“叶儿,我多希望我们还是孩子,永远是。”
  
  
  
  爷爷自那日后,病情反复,虽有过几月大好,终是干不得重活,兄长遂挑起了生活的担子,辛苦忙碌。他瘦削的身影,只叫我不安与酸楚。
  
  该来的终会来。爷爷熬过了那个冷冬,却没能越过第二年飘雪。
  
  那天中午天空放晴,有个道士路过,望了眼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爷爷,叹了叹气,对我和兄长说,爷爷阳寿本还有十年,只是积劳成疾,如今奄奄一息,回天乏术。
  
  黄昏的时候,如血的残阳映在雪上,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殷红。眼见爷爷呼吸愈发困难,我第一次感到无关恐惧的害怕,就像独处万里冰原,沉寂而了无人烟。直到爷爷呼吸微弱,他拉住我和兄长的手,费力地张开嘴,声音颤抖,浑浊的眼严肃而诚恳,他说:“离儿,照顾……妹妹。”
  
  他留恋地看了我和兄长,合上了眼,撒手人寰,与世长眠。幽微的烛光还在案上忽明忽暗的闪烁,像那繁星,不再璀璨的沉睡。
  
  无数往事蓦的在我脑中显现,那些慈爱,那些快乐,我泣不成声,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天微微亮,兄长归来说已葬了爷爷。
  
  他雪衣萧然,眸中透出幽深的忧伤,面上却平静如止水。生与死,大抵不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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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
  
  爷爷走了,我夜夜思念,便自己哼着童谣,仿佛他还在。他只给我托过几次梦,没了病态,不带笑意。着如雪的白衣,眼中慈爱如故,身形轻盈若羽。竟有了几分仙之态。
  
  “叶儿,莫难过。身体不过皮囊,舍了倒轻松。”爷爷周身泛着微微白光,脚不沾地,全然不似我惧怕的“鬼”,而他话中深奥,竟也不像爷爷,“自然法则,有生必死,有死必生,有舍必得,有得必舍。无需伤怀。”
  
  
  
  
  
  兄长白日劳作,晚上陪我望月闲谈,日子过得平淡。因为爷爷生病时我们常去药铺,倒和大夫唤作“玉儿”的女儿熟悉了起来。
  
  玉儿喜着青衣,又生得伶俐,倒有几分碧玉的水灵之态。她自说与我一见如故,每艳阳高照便寻我玩耍,可她偏喜爬树,攀岩,只叫我目瞪口呆,心道泼皮。她也教我刺绣,只不消半刻,便自己随手那个黄瓜柿子吃起来。
  
  玉儿告诉我村庄里的青年成年后都要从军保家卫国,从那花和叶的小路去到战场,浴血而战直至战争结束。这是村庄人的宿命,也是兄长的命运,而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我竟是后知后觉。
  
  
  
  兄长成人生日那天我早早起床给他煮了长寿面。仿佛时间会把他抢走一样,我不敢多说话,却一整天跟着他,寸步不离。
  
  兄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害怕,晚饭的时候,他特别温柔的微笑,眉目间真诚而温暖,像明镜照进了我心里:“叶儿莫怨人,一场战场,孰是孰非,本无答案分明;虽知赴死,有些东西,比性命重要,飞蛾扑火,也是情非得已。”
  
  许是被他感染到,我不再患得患失,只是依旧害怕他离开。
  
  
  
  秋天过去了,冬天也走了,明媚的春光又降临大地,柳树抽出了新芽,嫩嫩的,透出宜人的新绿,莺歌燕舞,百花齐放,好不热闹。
  
  玉儿邀了我踏青,兄长难得同意一起。我们躺在未晞的草坪上,瞅雨露的晶莹,说着悄悄话;又跑去小溪饮水,凉凉的沁人心脾,盈满春雨的甘甜,也不顾湿了衣衫,只弄水嬉戏,巧笑泠泠;嗅那清芬怡人的花儿,也是贪婪,折了好些藏在衣袖,恐怕落红负了流水意。
  
  我们游玩至天黑方散。兄长也甚开心,晚上还在床前给我唱《采薇》。依旧是那般柔和的微笑,他声音轻柔悦耳,唱得专注深情。我只是奇怪他吹了灯出去时道“夜安”的柔声竟有些哽咽。
  
  这便是别离的烟火,我却不知他清瘦的背影将成为我触不到的回忆。
  
  
  
  第二日醒来兄长便不见踪影,我心中一紧,四处寻找,只在屋后的柳下发现他辞别的字条。我顿时慌了,一面责怪兄长无情,一面哭着奔向村庄外的小路。
  
  天边的太阳初升,耀武扬威落下刺眼的光芒,直嘲笑村庄安谧的悲凉。我跑过那飘着叶,落着花的小路。
  
  小路尽头是一条河,乌篷船平缓驶向彼岸,只一老叟撑船,不紧不慢。兄长立在船头,背影萧瑟。我急切唤他。他一愣,回过头凄然一笑,眸中是化不开的哀伤与木然。
  
  我本有万语千言,却只是掉着泪珠,凝望兄长的脸庞。船家的篙,划开阵阵涟漪,荡开兄长和我愈来愈遥远的距离。我们的目光在弥漫水雾的潮湿空气里交织,兄长只是平静。
  
  下船之后,兄长一言不发地走开,复又停住,回首望我,眸中是深邃的光,如潭水般望不见底。而那深深地一瞥,仿佛是用尽了毕生力气去铭记,似是能将时间静止。我望见了他眼中一抹凝重的离愁。
  
  只停了一刹那,便继续前行,他不回头,只说:“叶儿,你要活着,只为了活着。”
  
  我禁不住地哭,隔着河水,用朦胧的泪眼眺望他的背影。像一个失意的游子,孤独,凄楚,聆着鸟儿的离歌,携着流水般悠长的牵挂,他决绝地走,消失在我望不见的远方。
  
  我才明白,人之一生,竟是有许多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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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
  
  我夜夜提了灯笼去那小路,坐在石头上,直到子时。
  
  日复一日,也对“赶尸”的队伍习以为常。他们两人一组,一前一后,双肩担两竹篾,中间架三两尸体,双臂展开绑在竹篾之上。我便明白从前上元节所见的缘故了。
  
  这些人将战死的士兵运回村庄,知府付给他们工钱。大抵常和烽烟与死亡打交道,他们不苟言笑,总是无悲无喜的模样、。
  
  玉儿有时也陪我坐在大石头上。她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碾碎了寂夜的宁静歌谣。
  
  “你为何总待此处?”她不可思议地问。我扬扬手里的灯笼:“小路又黑又窄,我点了灯给离哥哥引路。”我很是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但她每每见我都问,我便索性不再回答。
  
  玉儿她爹生病,她便接手了药铺。女大夫医术不差,只总多收病人药费。我白日里帮她记记账,整理药材,也因此更多相处、
  
  
  
  小路总是寂静。湿软的土地绣着清芬,缀着叶和花。“赶尸”的人不言不语,脚步声轻。只闻见春日的鸟语,和夏日的蝉鸣。
  
  偶尔也会有人像我一样等待亲人,直望着远方,眼中略有焦急与不安。“在外的人不能魂归故里,他们才不远百里运回尸体入土为安。”白发老人坐在我旁边,浑浊的眼中盈满道不出的平静的悔恨,他举止有礼,说话总是叹着气。
  
  花荣花败,叶新叶枯。一载光阴,我见了好多别离,起先很是同情,跟着哭得一塌糊涂,后来虽然心中难过,也不再落泪,只是祝福。老人说:“此’叶途’,为不归路。”我便晓得兄长的结局,村庄的结局,早已注定,不论记得与否。
  
  老人在一个秋日里等到了他的儿子。那时他正在跟我说话:“询儿自幼顽皮,性子又倔,老惹麻烦,也没少挨打。犯小错没关系,我就怕他犯些不可弥补的大错,也就对他严厉了些,他因此也不甚亲近我。不想最后做了错事的却是我……”
  
  他低下头,忽又眼前一亮,颤颤巍巍地站起,眸子无比哀伤的黯然,眼中滚着泪珠。老人脚步沉重地走到“赶尸”人面前,颤抖的双手取下一具尸体平放在地上。我看到他晶莹的泪水划过脸颊,落到地上。他望着他的询儿,隔着生死。沉寂了很久,他才幽幽开口,哽咽地说:“询儿,对不起。七年了……多快。”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莫大的痛苦,是村庄的宿命。
  
  我望着他们,无可奈何等待兄长的宿命。
  
  
  兄长在冬天归来,玉儿伏在我肩上哭她爹,我握着她的手啜泣。“赶尸”的人告诉我,离哥哥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还从乱葬岗跑回了村庄附近,血迹拖了一路。
  
  我早知会如此,还是分外难过。我婆娑着兄长的脸,虽血迹斑驳,但眉宇间的坚毅,清晰可见。而那抹安详的微笑,只叫我心酸。我不说话,只凝望着他,就像他离开时的回眸,苍凉,凄楚。
  
  直到天亮,我和玉儿才平静地葬了兄长。就在爷爷的坟边,我用手一点一点的挖土,一点一点,阳光缓缓爬上树梢,又只余一片残阳,灼目的殷红。
  
  玉儿靠着新种的柳,自言自语。
  
  爹爹一生救人无数,却医不好自己。
  
  
  
  回家后我只觉疲惫便早早睡去。朦胧间兄长白衣翩然,声音缥缈:“叶儿不哭,离哥哥回来了。”他远远望我,又慢慢走近,身形轻盈,目中关怀,竟让我有种真实的错觉。
  
  兄长连续五日出现在我梦里,我愈发觉得他不像是我一厢情愿的梦境,而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在梦里问他。他皱了眉:“叶儿你可怕‘鬼’?”我摇摇头。
  
  他顿了顿,展开眉,声音空灵:“哥哥的魂魄永远陪着叶儿可好?”我忽的眼眶湿润,惊喜的拉兄长的衣袖却扑了空,转念问他:“不入轮回会如何?”
  
  他低了头,望着雕花的窗,映了幽黄的烛光,“一度春秋以后,魂飞魄散。”
  
  他声音轻若浮尘,落在我心上却是石块般沉重,我沉默了很久,不愿成为兄长的牵绊。我微微笑着,说:“叶儿过得很好,离哥哥放心去吧。来世我还要做离哥哥的妹妹。我们躲猫猫,吃糖葫芦,我只要离哥哥教我写字,别人不可以……”我扬起头,忍住泪水,“过奈何桥的时候,离哥哥不要喝孟婆汤,你给她唱《采薇》,她睡着了,你就跑过去。你还记得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唱得哽咽,几欲落泪。离开之时,春光明媚;归来之日,千里冰封。兄长和我便是这般天人永隔了。
  
  兄长也有些怅然,他欣慰地叹气,勾了一副勉强的微笑,隔着空气抚摸我的头发:“我喜柳,因为它像叶儿,娇小多情。来生我们做两株相依相伴的树吧。没了心,也少了烦恼。”
  
  我点头,望着兄长清瘦的身子,披散的青丝,清秀的脸,努力铭记。
  
  “叶儿,好好活着,只为了活着。”他说得慢而重,看了我一眼,转过身,推开半掩的木门。
  
  老人告诉我,
  
  每次告别,最好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是最后一眼。
  
  我明知这是永别,却只一字一顿的道了“珍重”。
  
  我目送兄长远去,外面飞着白雪,像蝴蝶一般悠扬地舞,兄长的白衣并不沾雪。他走得缓慢,脚不落地,却不曾回头。我们都清楚他不能回头。
  
  送别的人总是我,只剩了我孑然一身。
  
  
  
  直到他的背影隐在苍白的雪里,我再也看不见。我来不及哭,蓦的惊醒。
  
  夜色深沉。我起身坐在门外望着星空。风呼呼的刮着,卷着刺骨的寒冷。我只是抱腿坐着,坐了一夜。
  
  
  
  门前的石阶泪多了两行。
  
  
  
  
  
  
  
  
  
  《陆》
  
  清明的雨绵绵不断地飘,银针似的。小小的村庄处处红烟绿柳,掩映在黑瓦白墙之间,就像泼墨的山水画。
  
  我绕过密密的树,看望爷爷,兄长和玉儿。
  
  记得玉儿穿了红装,美若天仙,在我的祝福里与她的良人定下终身。两人举案齐眉,恩爱非常,第二年便有了孩子。
  
  逃不开的宿命是两人的别离。玉儿抱着孩子,一直送他到“叶途”,他们有说有笑,全然不似寻常人哭哭啼啼。
  
  似乎毫无伤怀,她整日打趣我,执意做我义姐。
  
  平静是不平静的开始。忽然有一天,她跟我说,她要去战场找她夫君,请我作为小姨照顾好她的孩子。
  
  我留不住她,就像我留不住兄长。我隔着河送别玉儿,那些看是寻常的往事叫我有些难过,但我和她都很平静。我望着她青色的背影,跟岸边的柳融为一体。乌篷船上的老叟,依旧沉默的摆渡。我忽然明白,比生命更重要的,是兄长执着的责任,玉儿执着的相守。
  
  于是便只剩了我一个人,在小路的大石头上,提着灯笼。没有理由,只是习惯。
  
  老人在一个夏夜陪我坐了一晚上。
  
  “邻居家丢了东西四处找,询儿偏在那天带回些来历不明的钱。太怕的东西就越容易当真。我当时也没细想,拿了荆条就打他,说他不学无术,作奸犯科。打他我也心疼啊,但我一心以为为他好,忽略了他无辜的眼神黯淡下去,只剩下‘你不信我’的失望……”老人眼里含着泪光,沉默了片刻。
  
  寂静的夜。穿过树梢的风带来阵阵凉意。蝉儿聒噪不停,流萤忽上忽下,像极了漫天的繁星。
  
  老人揉了揉眼睛,接着说,声音苍老低沉:“他一个月没跟我说话。从军那天也没告诉我,我没想过会叫他怨恨至此。后来我去集市买菜,客栈的老板跟我打招呼,说询儿一个月前在他那儿做伙计,干活勤快,孝顺老实,攒了工钱要给他爹我买礼物……错的是我,但我悔之晚矣。我一直在等询儿回来给他道歉,这一等,便是七年。”
  
  他望着天,叹了口气,坐了许久。
  
  他只是想倾诉藏了七年的悔恨,我想。
  
  后来他再没有出现过。我看着各种各样的人演绎着生离死别,渐渐不悲不叹。
  
  有女孩跪在地上,哭得花容失色,语无伦次唤着“爹爹’;有老妪伏在尸体,哭天抢地,喊着“我的儿”;也有妙龄女子,仰着头,苍凉的笑,一低头,又泪如雨下。
  
  天下有多少人的韶华输给了“待我归,便娶你”的天真承诺。
  
  
  
  “赶尸”人告诉我森森白骨间有一青衣女子。我没有悲哀,没有难过,只是怀着对死亡的敬畏,庄严的,肃穆的,给玉儿立了碑。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我活着,不是为了爷爷,不是为了兄长,不是为了玉儿。他们渐渐离我远去。我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我跪在爷爷和兄长坟前,他们的面容却已然模糊。我像孤魂野鬼游荡了六年,恍若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长得我都记不清过往。
  
  苍白的天空,飘起了屡屡烟,东边的炊烟,西边的烽烟。它们被雨雾分割,聚起,散开。
  
  我望着天。原来老天也会哭呀,但他为谁哭,为何哭?
  
  兄长大我三岁,今日我大他三岁。
  • 初中3年级 - 小说
  • 字数:8111 投稿日期:2015-8-22 9: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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