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北运河、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南运河,一路迢迢不断流入海河,汇聚成华北地区最大的水系,海河水飘飘荡荡,平流缓进。在海河下游有一座小镇,这座小镇名阜镇,几十户人家,镇子里的人世世代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的是不问俗世的清静日子。临着河的人家织网捕鱼,山坡上的人家种树养鸡,日子逍遥,平静祥和。
这还是腊月二十三,小年那日大清早,空气里弥散着湿漉漉的水汽,混着柴米油盐的气味,且看家家户户屋前的窗户上升腾的滚滚白烟,整个阜镇都如同笼罩在烟云中一般。
这日杏花醒来得极早,这样热闹的日子也不容她赖在床上,母亲在锅中煨着火,锅里装着麦芽和小米,咕噜咕噜地响着又冒着香气,这个味道阜镇的孩子都很熟悉,这也是他们每一家母亲都会做的手艺:糖瓜。杏花麻利地穿上夹袄,对着梳妆台用猴皮筋绑了两个麻花辫,活脱脱一副年画上的女娃娃。她轻手轻脚地把被褥整理好,挑开了门帘。
门外头大家都在忙着,大嫂子在烧着火,二姐从菜窖里拿出两颗大白菜,坐在马扎上仔细地把烂掉的叶子去掉。母亲一面照看着锅里的糖浆,一面熟练地和面做花馍,见杏花醒了,她连连招呼着:“杏花替娘和面。”杏花应了声,从灶台边上的框里拿了小锤子,掀开门边上的水缸盖子,把水上盖着的一层厚冰敲碎,舀了两瓢水洗了脸,再把水倒掉,带上套袖,走到了刚才母亲的位置。
杏花不过十岁,瘦瘦小小的,踩着凳子勉强够得着面板,那面团是母亲昨日用面肥发酵好的,松松软软的,柔和地包裹住杏花小小的双手,她把整块面分成十几个小块,逐一抻长,用筷子压出形状,轻轻一卷便是一个鱼形的花馍,她又从一边的碗里拿出两粒干枣当做鱼眼,手脚不停地做下一个。
杏花把所有的花馍做好,大嫂把大锅盖一掀,放上盖板,杏花手脚轻快地把花馍一个一个摆好,盖板下面是已经煮好的大米粥,散发出原野淡淡的醇香。大哥把立在柜子后的大圆桌搬出来摆在中厅,一家人陆陆续续地就坐,杏花把一碗一碗的大米粥摆上桌,母亲把麦芽糖放在窗外等它凝固,最后把灶台下的火苗熄灭,大家开始吃饭。
这是杏花家每天都要重复的过程,大家沉默地吃饭,都是碗盏碰撞的声音,杏花默默地吃着,母亲掰了半个花馍递给她,她就接过来,就着吃大嫂炒的白菜。
只有吃过了饭,父亲出门了,大哥大嫂都回了自己的院子,才是杏花最轻松的时间。二姐在城里给人帮忙,每月有一笔工资。母亲坐在炕头为他们一家人缝补衣服的时候,二姐就教她认字。窗外是冷冽的寒冬,西北风干冷干冷地吹着,带着荒漠的凄凉,带着呼呼的风声,杏花生怕那呼啸的风折断了柿子树的枝丫,听课就不大认真了。
二姐却恼了,她说:“我不晓得你是怎么想,不知道你是不是依然愿意日日过这般的日子,哪日我带你去城里看看,那里的女孩子说洋文,学舞蹈,你只有好好认字,才能哪日去念书,念书才能像她们一样。”杏花似懂非懂地觉得二姐去了城里便不一样了,脸上日日涂着雪花膏,香的刺鼻,衣服也不愿穿花花绿绿的夹袄,说俗气,什么是俗气呢?杏花不知道,她觉得花花绿绿的衣裳喜庆,看着就舒服。
杏花学了几个字,就被叫去剪窗花。杏花的手巧,看到什么都能剪,鲤鱼跃龙门,喜鹊登枝,如果有货郎挑着担子来,杏花还会买一瓶品红,一瓶品绿,把素净的纸点染出层层叠叠的颜色。
一直忙到午后,母亲放下了针线奁对杏花说:“这两日有唱大戏的来,你想看便叫你姐姐带你去,”说着从小抽屉里拿了五毛钱递给她,“买点瓜子话梅吃吃。”
杏花拿了钱跳下床去找二姐,二姐躺在床上看书,杏花叫她去看戏,二姐说:“你自己去吧,我还要看会书。”杏花并不恼,阜镇不过那么点大,谁家的孩子都是自己往外跑,从不曾听说哪家丢了孩子,所以杏花披上外衣便自己出门了。
外头冷得很,日头挂在灰白色的天空上,北方的天气就好像爽利的姑娘,就这般直直白白地把冷风往你身上拍,杏花戴着一顶毛线帽子,把手放在衣袋里,紧紧摸着那张五毛钱的纸币,有别的婶子瞧过来,杏花还会乖巧地问一句好。
杏花头一回自己去看戏,今年唱大戏的是另一个戏班子,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上搭了戏台子,木头做的架子,罩了一大块红布,后头用木头挡着,几个戏子在里头上妆。杏花来的早些,几条长凳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看客,都是村里无所事事的闲人,杏花远远的坐下,看着戏班班主指挥着拿唢呐二胡和铙钹。天很冷,杏花站起来跺脚,这时候不晓得从哪里钻出了个小皮猴。那小孩不过十一二岁光景,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衣,还吸着鼻涕,头发蓬乱,活脱脱地一副小叫花的样子。
他凑过来,瞅了瞅杏花,笑嘻嘻地说:“你这小丫头怎得自己看我们唱戏。”杏花低着头并不睬他,他也不恼,依然一副笑面孔,“我们这是头一年来你们这唱戏,你若喜欢,定要给我们好好宣传,这样我们明年还能来。”说完从衣兜里掏了一把瓜子塞给她,笑呵呵地说:“拜托这位小姐姐了。”
杏花捻了一粒瓜子,尝了尝一股子棉衣的味道,她就不再吃了。过了一会,人陆陆续续地多起来,戏台子底下的条凳坐满了人,还有人自己带了板凳马扎坐在最外围。
小锣轻敲,戏开场了,头一场便是《孝义节》,讲的是刘备的孙夫人,花旦唱腔婉转,在风里也不显衰弱。那叫花似的男孩子坐在杏花旁边,兴致勃勃地问:“我们的玉双师姐可是我们戏班子里最俊俏的,我们到处唱戏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只为看她一眼呢!”杏花的眼睛依然看着戏台子,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戏一会儿的功夫就演完了,第二场是《玉堂春》换了另一个旦角,虽然身段袅娜,嗓音不俗,但有玉双刚刚的亮相,这一折就显得平庸了,杏花打算买一点话梅,把手放到口袋里时却吃了一惊。那张五毛钱的纸币不见了。她有些慌了,五毛钱可以买一瓶品红,可以给姐姐买一本书,母亲可以拿五毛钱买许多白面,如今却丢了,杏花想到这,眼圈都红了。
“你怎么了?”男孩子看她魂不守舍,追问她。
“我的钱丢了。”杏花急得不行,低头到处找着。那男孩子问:“丢了多少?”杏花咬着嘴唇:“五毛钱。”
“我以为多少呢,你等我给你挣回来!”他笑嘻嘻地说,“你等我一会,千万别走。”说着挤过人群,灵巧得像一只猴子,一个闪身就进了后台。
杏花坐在条登上,心里慌乱,也不大能听进去戏了,只想着回家要挨骂了。不知不觉又是一折戏终场了,班主突然走出来,对大家一拱手说:“大师京采凤的弟子兴尧给大家演一折《临江会》,有钱就捧个场。”说着两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举着托盘到场下。本就是过年,又能得见大师京采凤的关门弟子,大家也不吝惜什么,纷纷打赏。
且见绣帘轻掀,便走出一位少年郎,一亮嗓子就惊艳全场,手眼身法步无一不精,念唱作打无不极尽完美。他脸上挂着长髯,一开口却是浑厚的嗓音,嘹亮而清澈,铙钹如飓风闪电,二胡低回婉转,配上少年高亢的嗓音,说不出的动听。杏花呆呆地听着,直到台上的少年对她挤了挤眼,她才敢相信,这个小叫花竟是京采凤的弟子兴尧。一场戏下来,兴尧卸了妆,又变回一副脏兮兮地样子,不光把杏花丢了的钱给她,还给她买了一袋话梅。
兴尧得意地看着她说:“我厉害吧!”杏花捏了捏口袋里的钱,有些羞愧说:“厉害。”兴尧面露得色,依然从棉衣里掏瓜子吃,与先前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判若两人。
戏一直演到了日落时分,兴尧对杏花说:“我们的戏一直唱三天,你要记得天天都来呀!”杏花想了想说:“我并不是一直有空,有空我就来。”兴尧笑眯眯地说好。
冬日的风凛冽而萧索,杏花一步一步地向家走,回过头还看见兴尧站在戏台边上的灯下,笼着淡淡的光。
翌日,杏花忙着给家里贴窗花,一直忙到下午,和母亲说了一声就出去看戏了。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杏花就站在最后面。兴尧不知道从哪里钻来,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夹袄,他笑得很灿烂,露出一口白牙:“哎,你怎么才来?”杏花抿着唇笑说:“在家里贴了窗花。”顿了顿,她又说:“我有名字,叫杏花,我不叫哎。”兴尧挠了挠头说:“杏花?我们那里没有叫这个的。”
杏花忍不住问:“那你们那里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兴尧说:“我不晓得有多远,只知道要到这来,需要过三条大河,翻过两座山,而且我们那的冬天并不像你们这这样冷,我们那里这个时节还会开梅花。”阜镇酷寒,冬日没有半分生机,杏花听了,心驰神往:“我从没见过梅花,这里从不种梅花。”
“这有何难?”兴尧笑得灿烂,“明年我再来的时候定要让你看看梅花!”杏花听了也格外高兴:“那你明年一定要来!”兴尧点头:“只要我们明年来唱戏,我就不会忘。”
杏花弯着眼睛笑,像极了一弯新月。兴尧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一把瓜子递给杏花,杏花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捻了一粒吃了。
今日的戏演的是《游园惊梦》,坐在一边的兴尧时不时的也哼着两句,他嗓音极好,清亮亮的,杏花问他一些山外面的事,他也耐心的给杏花讲,那是杏花不曾听过的世界,有呼呼冒烟的火车,有十几层的高楼,有形形色色的人。杏花听得入迷。
戏散场了,杏花只觉得时间过得真是快,兴尧回到后台跟着帮忙。在回去的路上,杏花脑子里一直想象着兴尧说的那个世界。
回到房里的时候二姐已经躺下了,杏花小心的躺在外侧,过了一会她小声问:“二姐睡了吗。”二姐动了动说:“还没。”
“城里是什么样子的呢?”杏花头一次这么问。
“城里有很宽的马路,有很多新鲜的东西,都是咱们这里没有的。”二姐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晶亮的微光,“有机会带你去看。”杏花微微点头。
这是唱戏的最后一天,也是磨豆腐的日子。母亲和二姐天不亮就起床,把昨天发好的豆子用石磨轻轻的磨着,杏花在一边加水添黄豆。把豆子都磨好以后,用一块白布裹着把豆浆挤出来,放到大锅里熬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拿出装着卤水的瓷碗,把卤汁倒进锅里。杏花觉得卤汁是一个格外神奇的东西,平日里是毒药,可放在豆浆里却可以变成豆腐。
等豆腐花凝固了,母亲用木瓢把它舀进模具里,用大木块压紧了滤去多余的水分,冬日很冷,一会的功夫就冷却了。母亲掀开白布,用刀子一块一块地切好装进碗里,让杏花给其他亲戚送去。
杏花挎着小篮子,家家户户地送豆腐,别的亲戚拿过豆腐,总也要塞给她什么,有的是一碗腊肠,有的是两个花卷,东西不多,沉甸甸的都是心意。
杏花送完东西,已过正午,她把篮子放到灶台上,随便往嘴里塞了两块年糕,看看天色也走出了门。走到广场上的时候,戏已经开唱了,兴尧拉过她,塞给她一个灌了热水的瓶子暖手,杏花道了谢,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手帕,她小心翼翼地展开说:“这是我早上做的豆腐,给你尝尝。”
兴尧咬了两口,连连说好吃:“我们那的豆腐都是用石膏做的,口感不好,想不到你的手艺这么好!”
杏花也露出笑容,两腮上红扑扑的像苹果。
兴尧吃完了豆腐,把手帕还给她,说:“杏花,我一会便要回去了。”杏花点头:“我知道,路上小心。”兴尧笑说:“我明年还会来的。”
杏花抬头看着他说:“你还没吃过我做的糖饴,你明年再来我做给你吃。”兴尧点点头,又露出笑容:“等我给你带梅花!”
傍晚时分,戏班子收拾了东西走了,有人开着车带着玉双和兴尧走在最前,后面又有马车拉着戏班子的东西。杏花站在路口,看着车子一路扬尘,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涩。她看着挂在寒枝上的太阳,只感觉空气都是干冷干冷的。
接着便是过年,蒸馒头,贴对联,噼里啪啦地放炮,杏花捂着耳朵看着火光阵阵,问着火药的味道,眼睛亮晶晶的。
过了正月十五,二姐就回到城里去了,日子又一如既往地过去,杏花脱了夹袄换上春装,杏花开了,桃花开了,杏花的麻花辫一跳一跳地,簪了一朵桃花,年华正好的小姑娘也像极了一朵烂漫的桃花。
二姐给她寄来了城里的东西,一双漂亮的塑料凉鞋,一瓶雪花膏,味道很香。杏花早一片芳菲中翩然如同小鸟,夏日里的时候,杏花坐在溪水边洗衣服,河水波光粼粼,清澈透明,映照着蓝天和云朵。
秋天时父亲和大哥去地里收庄稼,杏花坐在院子里把黄澄澄的玉米搓成粒,谷堆堆得很高,漫山遍野都是原野的味道。
秋去冬来,杏花一直等着,等着喝腊八粥,等到过小年。她蒸好了花馍,把糖瓜摆上了桌,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喧闹着,她穿上夹袄推开了门。远处的广场上又搭起了戏台,一个个条凳也摆好了,杏花走了几步,就看见兴尧站在刚搭好的戏台上向她挥手:“嘿,杏花——”
杏花笑弯了眼睛:“来了!”
兴尧灵活地从戏台上跳下来,他小心翼翼地从衣袋里取出一朵花,杏花一眼就认出来:“是梅花!”那粉色的花瓣,纤细的花蕊,似有若无淡淡的清香,杏花伸出手,抚摸着它娇嫩的花瓣,喜悦非常:“原来梅花长这个样子!我只在书上看见过。”
兴尧笑得灿烂,露出一口白牙:“这是我在路上摘的,已经有些蔫了,我回去的时候问了我们那里的人,他们说明年给我留种子,你可以试试,说不定等你长到玉双姐那么大,就能看见梅花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杏花听兴尧说着一年来的见闻,他们又去了哪里唱戏,又有谁追着玉双姐,或者是戏班子里的谁和谁结为夫妻。杏花听得入迷,忍不住问:“你今年还唱戏吗?”兴尧想了想说:“也许吧,我平时不太唱戏,师傅只是让我来跟着看看。”
杏花笑说:“你唱戏极好,以后一定能出人头地。”
兴尧却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说:“我倒觉得无所谓,我学唱戏又不是为了出名,只是因为我喜欢罢了。”杏花没听说过这样新奇的想法,只是感觉兴尧慢慢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次戏班只在这里停留了两天,杏花赶着做了糖饴。兴尧一面夸杏花手巧,一面把糖饴都装进衣袋里说留着路上吃,杏花微微笑着,神情中又有一些惋惜:“你昨日给我的梅花已经有些干了,我只好把它夹在书里。”
兴尧说:“以后你一定要来我们那里看看,我们那里有很多花,你一定会喜欢的!”杏花微微点头。
这天,兴尧唱了一折戏《游园惊梦》: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杏花静静地看着,那少年郎步履稳健,嗓音清澈,台下响起了叫好声,她亦眉眼弯弯地鼓掌。冬日的风瑟瑟寒冷,少年头上有晶莹的汗珠,他在阳光下笑得灿烂,照亮了整整的一方天地。
岁月啊,就好像一条河慢慢慢慢地溜走了,斗转星移,寒来暑往,杏花把一粒种子栽种到了门前,竟然发了芽。兴尧的口袋里不再装瓜子,而是很多城里的糖果,杏花给他唱悠扬的山歌,兴尧给她讲山外的故事。
岁月啊,就好像淡淡的光,照亮了年轻的面庞,杏花的眉眼弯弯,笑容恬淡。兴尧的笑声朗朗,灿烂如光。
在一片漆黑如墨的天宇之下,挂着三三两两的疏星,月亮好似银盘坠在树梢,远处有广阔无垠的田野,冰封的河流,空旷的荒原,有风声呼啸而过,天地皆是虚无。他们坐在大石头上,笑声传去好远好远。
杏花一年一年的长高了,兴尧如同小树一般拔节长高,在杏花十五岁那年,兴尧送给她一本书,是沈从文的《边城》,他说里面的翠翠像极了她。杏花觉得兴尧像傩送,因为他一年一年离去,杏花守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一年一年地等待着,寂寞又悲凉。
杏花并不想这样一直过下去,正如二姐所说。只有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多么绚烂,才不愿回到这平凡的村落,才不甘心过自己平凡的一生。
二姐带着杏花来到了城里,二姐自己开了一家餐馆,杏花来给她帮忙。那年春节,杏花第一次没有看戏,她在姐姐的店里看电视里直播的春晚,听李谷一唱《难忘今宵》,莫名的想起几十公里外,那月光洒满的戏台,还有那坐在戏台上笑容灿烂的少年。
还有少年唱的那折《游园惊梦》。
杏花认了很多字,有时也会坐在桌子前慢慢地读书,书里写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原来,梅花不仅仅是一朵美丽的花,更有着别样的气节,兴尧送给她的那粒种子,已经长成了小树,颤颤巍巍的,有半人高了。
等过完春节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说,在唱戏那天,有个和你一般大的男孩子向许多人打听你。杏花抿嘴一笑说:“我知道他。”
母亲叹了口气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杏花十七岁了,不再梳着麻花辫,如云的黑发被她绾了一个髻,她依然眉眼弯弯,笑容温和。但是身上多了些许书卷气息,普通话说得很标准。
这次回来,母亲给她说了人家,是邻村的一户有钱人,给他们家送来了许多米面,年后就等杏花过门。杏花只是点头说好。
那年冬天,戏班子来唱戏,兴尧一开场就唱了《游园惊梦》,他早就变了声,声音低沉,依然动听。场下依然叫好声不断,杏花依然大力地鼓掌。兴尧换下戏服坐到她身边,递给她的依然是糖果,杏花忍不住笑了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兴尧看着她,也露出了笑容说:“我心里总还拿你当小孩,一晃这么多年。”
一晃这么多年了。
他们谁也不提去年的光景,只是沉默地看戏。杏花终于开口了,说:“以后我可能都不来看戏了。”
兴尧愣了愣问:“怎么了?”
杏花看着他,眼里是淡淡的星光:“过完年我就要嫁去邻村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了。”说完又低下头,好像什么都没说。
过了许久,兴尧露出了一个笑容说:“恭喜。”
整晚,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戏散场了,他们又在条凳上坐了许久。杏花站起身,一如既往地向他告别。
她走出了许多步,突然听见兴尧大声叫她:“杏花。”杏花回过头,在朦胧的灯光下,兴尧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说:“路上小心。”
杏花轻轻点头。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她也知道,身后的少年站在那里,看她的身影隐入黑暗。
蓦地,她想起了一句话:“汝之素年,谁予锦时?”
在那平静如流水的日子里,究竟是谁给了你美好的回忆,让你久久不能忘怀?
在那日升日落的岁月中,又有谁让你笑逐颜开,铭记于心?
她忽然想到,八年前的那个隆冬,她刚刚剪好了窗花,走出了家门,在那刚刚搭好的戏台前,看见了那少年,他说:“你这小丫头怎得自己看我们唱戏。”
眼睛里很湿润,杏花忍不住回头,在一片灯火阑珊处,再也看不见当时的少年郎。
杏花的日子依然平静,就如同阜镇终年流淌的河水。她依然每年都做花馍、磨豆腐,偶尔剪子如飞地剪几个窗花。可是却没有人小心翼翼地背着风展开装着豆腐的手帕,也没有谁把她做的糖饴装进衣袋里,这些东西在阜镇太过平凡,就像杏花这样的女孩,平淡无奇,没有谁会特别在意。
杏花知道自己的平凡,也许曾经并不知道,现在也终于知道了。
她喜欢听戏,托人从城里买了收音机,调好了台,没日没夜地放戏曲,从《游园惊梦》听到《墙头马上》,日子过得飞快。
当然,杏花再也没有见过兴尧,如果不是十年前那匪夷所思的遇见,他们本该就是陌路。杏花看到一句话说的很好:“萍水相逢,何足挂齿。”蓦地想到了兴尧。她身旁常放着一本书,是兴尧从城里带来送给她的《边城》,差一点被母亲撕了当做引火的纸。她小心地打开书页,里面夹着一朵干瘪的梅花,像极了猗郁年华里尚未盛开就已经凋落的少女心事。
她通过兴尧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她也偶然窥视到了外面的世界,二姐把餐馆经营的蒸蒸日上,嫁给了城里的有钱人家,她依然选择回来,父母老了,她也不再是一腔热血的女孩。她毕竟属于这里,属于阜镇。大千世界,异彩纷呈,这平凡的小城才能守护平凡的自己。
母亲有时会走上二里路来看她,她也会挎着小篮子回去看母亲。偶尔,他们也会聊起兴尧,那时候兴尧已经当上了班主,但是戏班子日益冷清了,连玉双都嫁人了。母亲说他经常在村子里徘徊,甚至好几天都站在母亲家门外的梅树下发呆。末了母亲还啧啧称奇说,没想到阜镇还能开梅花。
等母亲走了,杏花默默地发呆,却恍惚想起了兴尧第一次唱戏的情形,那是一折《临江会》,他脸上还挂着长髯,嗓音清澈嘹亮,步伐稳健。唱完戏,还在戏台上向她挤眼睛。唱完戏,还给她买了一包梅子。
她再也没吃到那样好吃的梅子,也再也没有听到那样好的《临江会》。
杏花突然想再听兴尧唱一次戏,腊月二十三那天,她走了二里路回到阜镇。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二里,可在她心里却如同一道天堑。她站在了戏台子前,看着一个身影忙忙碌碌地布置着,这一眼,恍如隔世。
他的声音依然动听,却偶尔沙哑,杏花看着他弯下腰,看着他对一旁的村长陪着笑脸,看着他双鬓刺目的银丝。不过三十来岁的人,好像心灵已经垂垂老朽,饱经世事沧桑。
杏花坐在台下,看来来往往的戏子水袖轻甩。他还是登台了,戏班子人太少,不足以撑完全场。他不再唱武生,脸上抹了油彩,在一旁演三花脸,没想到唱到一半的时候嗓子却倒了,台下嘘声一片,喝倒彩的也有,兴尧站在台上,眼中有浓郁的悲伤。杏花想起多年前兴尧唱戏时的一片喝彩声,突然觉得他苍老了,也憔悴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器宇轩昂,明眸皓齿的少年郎。
一折戏演完,杏花依然鼓掌。眼中却酸涩得几欲落泪。
她没有去找兴尧,她想,也许现在的兴尧并不想见到她。
她走到母亲家门前,那株梅花竟然默默地开放了花朵,零星几朵,却美得惊人。
日子如水,直到那天,母亲告诉她:“今年唱戏的换了人,听说之前那个戏班子的班主过世了,好端端的戏班子散了……”
杏花看向窗外,一片芳菲烂漫,她默默算来,兴尧今年只有三十二岁。
今年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二十年。
母亲还在絮絮地说着:“唱戏的现在一点也不成了,都是得了穷病,没钱治的……”
直到母亲出去,她耳朵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兴尧死了。”
她感觉有眼泪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边城》的书页上,从书里掉出了一朵干了的梅花,暗香阵阵。
他们这二十年,却是一场大梦,就如同《游园惊梦》,也曾灿烂过,却终于一枕黄粱,像梦一场。
杏花看向镜子中的自己,似乎又看见了二十年前对着镜子扎麻花辫的女孩,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色夹袄的兴尧。
她又想起了那折《临江会》,还有《游园惊梦》。
想起了冬夜里,笑容发光的少年郎。
……
“拜托这位小姐姐了。”
那少年脸上带着淡淡的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满的得以神色:“我厉害吧!”
“这有何难?”兴尧笑得灿烂,“明年我再来的时候定要让你看看梅花!”
……
白云乡,清风旁,他是当是少年郎。
身上辗转多少风尘。
幸得那场遇见。
又一年隆冬,杏花站在料峭的风雪中,这个光景,家家户户都装上了电视机,春晚正在演相声,偶尔还能听见别人家里传来的笑声。
杏花站在破败的戏台下,看着一片银辉洒满了布满灰尘的台面。戏台上的红布在岁月的冲刷中褪了色,他们曾经钻到红布下面捉迷藏。兴尧就曾经站在这上面,顾盼神飞,皓齿明眸。她就坐在台下给他鼓掌。那时他们青春年少,那时的时光澄澈透明,杏花静静地看着,听风声吹过破碎的红绸,一片墨蓝的天宇下挂着三两疏星,她似乎还听见欢乐的笑声。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她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远远的似乎有人清唱着《游园惊梦》: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她转过身,恍惚瞧见了一个少年朗朗而笑,却又倏而不见。
“嘿,杏花——”
(终)
题外话:这篇文章写得很艰难。我也是想起了我的小时候,那时也有戏班子来我们那里唱戏,我依然记得自己坐在条凳上看戏的情景,嗑瓜子吃话梅,台上的戏子画着浓重的油彩。一晃好多年,现在再也没人唱戏了。文章里的故乡是我的故乡,故事却不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