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
接到报警电话时我正因年底的档案忙得焦头烂额。我现在待的这个小派出所里里外外就那么几个人，在这里头，我的资历最浅，平时就做些端茶倒水整理档案的小活，虽然我一个大男人做这些事实在有些奇怪，可是按老宋的话说就是：“再早个二三十年，晚入行的小弟给大哥们鞍前马后都是应该的，更何况是这些小事。”我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照做。
一年到了头，所里大大小小的事也多了起来，老一辈的话说就是“贼也要买年货啊”。光今天，接到的电话就有六七个，眼见着抽不开身，撂下电话，老宋一咬牙说：“孙明，你跟我走一趟吧，老区那片好像躺了个人。”这光天白日躺个人也不是小事，我入行晚，第一次上手干就是这么件大事，听到这话，心里不由还是有点发虚。
老宋估计是看出来我心里没底，笑道：“被哥哥吓着了？其实这真算不得什么大事，有时候几个流氓打一架就躺俩仨。”外头天有点发昏，估计离天黑也不远了，老宋从抽屉里拿了车钥匙，说，“在老区那块，咱们可要快着点，天黑以后办事就不方便了。”
老宋其实不老，今年也就五十出头，但是入行早，也是出了名的铁腕子，我们老城区里头的地头蛇看见他都不敢兴风作浪，我在警校的时候就听说了他的威名，能分到他手底下办事也足足让我美了好一阵。
老宋把警灯拉开，红红蓝蓝的晃着，他突然侧过头问我：“小孙，你家住哪来着？”
（孙明）
老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有点发蒙，不过还是照实说了：“我家就住在老城区。”老宋点点头，发动了车子：“那边人不太多啊。”我说：“还好，前一阵有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皮，想盖写字楼，价谈妥了，给还迁楼，离咱们所也近，过一阵就搬。”
老宋也没再说话，我拄着脑袋倚在车门上，不知道孙亮有没有带君君出去玩玩，千万别让小孩子看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哦对了，孙亮是我弟弟，比我小两岁，君君是我妹妹，今年大概十岁了吧。
天色昏暗得隐约泛黄，过了护城河就从新区到了老区，老宋看了我一眼说：“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说：“弟弟孙亮在读大学，还有个小妹君君。”老宋给了一下油门，问我：“你父母呢？”
虽然我一直在尽量规避这个问题，看着老宋我还是说了：“前年出车祸，都不在了。”老宋递给我一个节哀的眼神，没搭腔，这种眼神我看的多了，也就勉强露了一个笑容。
案发的地方离我家有一段距离，现在是缺水季，护城河边一片干涸裸露的河床上躺着一个人，120急救车停在路边，虽然我入行尚短，只一眼也能看出这人多半已经没了声息，在心里叹了一声，就从后备箱里掏出警戒线，一边疏松围观群众，一边帮老宋圈出一个相对空旷的场地来。
整理好一切，我就拿出记录本，听老宋分析概况。这个人大概是午时溺毙，下午才有人发现他的尸体，立刻给我们打了电话，全身上下没有明显伤口，是否自杀还需要法医进一步核查。
不是很复杂的案件，几乎弄了我一脑门汗，死者身上没有明确证明其身份的证件，还需要去区里做DNA样本的比对，不过我们的任务基本就结束了。
老宋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问我：“你不回家看看？也顺路。”我站直身子，冷风一吹才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湿了一层，孙亮应该已经回来了，我点头说好。
（老宋）
我拔掉车钥匙跟着孙明向他家走去。多年来的职业习惯，我环顾四周，我现在处在老城区的腹地，这片老式民居只有四栋楼，外墙刷着红褐色的涂料，墙根下面有爬山虎干瘪的枝干，从我停车的地方走过来不过半支烟的功夫。走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人。这几栋居民楼从外面看，已经搬离了一大半，个别窗户上贴的窗花，经过风吹日晒已经剥落了红色，应该无人居住一年以上。我看向正走在我前面的孙明，穿着全套的警服，帽子也戴的端端正正，平时也是精神得很，让我很意外他竟然住在这样偏僻冷落的地方。
孙明推开一扇破旧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大门，用钥匙打开了左手边的门，门一打开，电视机里动画片的声音就穿了出来，应该是调到了很高的音量，孙明皱了皱眉头，大声说：“君君，电视声音太大了。”却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回过头，白白净净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估计还没回来。”
我有些意外，既然房子里没有人，电视机为什么要打开呢？孙明径自走进了屋子，我也迈着步子走进了客厅。鞋柜旁边摆了两双拖鞋，一大一小，小的拖鞋是粉色的，有一层薄薄的褐色尘土，大约只有我手掌的一半大小，我把视线落在茶几上，上面还有一个开线的玩具熊。孙明司空见惯般关了电视，把玩具熊放正，我这才回过神，四处打量不算大的居室。
客厅不大，只有一间卧室，我走进去，恰好可以看见老式住宅区中间的空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我问：“孙亮还没回来吗？”
孙明把一杯水递给我，有些腼腆地笑说：“君君贪玩，她二哥宠她，估计还要过一会吧。”我点头，喝了一口水说：“你们三个人住在一张床上，不挤吧。”孙明看我的神色略带古怪：“现在是孙亮每天晚上陪她睡在卧室，我一般就在沙发上睡了。”我看向那张床，果然只有两个枕头两床被子，我走上前，枕头和被子光洁如新，整整齐齐。
我却突然想到早上，于靖给我打来的电话，一字一句都敲在我心上：
“老宋，这小孙又不知道去哪了，我们早晨一起出来的人，还没到中午就不见人了。”
“什么？他怎么回所里了，什么时候回去的？”
“那他十一点到两点这一段做什么了，老宋他家里你有没有底细，这可太玄了。”
我在床边坐下，孙明开始拨号，似乎开始有些焦急，卧室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我能听见他手机听筒里传来的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对不起，您……”“对不起……”天色已经黯淡，太阳最后一缕光芒终于隐匿在褐红色的砖墙后，孙明的神情也由最初的焦急演化到如坐针毡，他手中一遍又一遍拨打着号码，神情也越来越慌张。终于他走到我面前，眼中露出哀求：“宋哥，我知道只有失踪24小时才能报人口失踪，孙亮的手机从不关机，他们一定出事了，您能先跟我去找找他们吗。”
我们打着手电筒，沿着我们发现尸体的河堤走了四五公里，孙明的语气越来越绝望，嗓音嘶哑跌跌撞撞，我实在看不下去，就问用不用从所里调几个人来帮忙，孙明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都他妈是假的！”
（孙明）
隆冬的天气冰冷彻骨，水面上隐约结了一层薄冰，我浑身无力地跪坐在河堤上，老宋吸着一支烟，橙红色的光在夜里忽明忽暗，我双手已经被凛冽的风吹得没有知觉，孙亮的十一位手机号，我不知道摁了多少次。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大脑完全空白，我好像又回到两年前，猛烈的撞击，血肉横飞的现场，歇斯底里的哭喊。眼前闪过了很多场景，又都很快不见，我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过了也许只有一瞬，也许过了几个小时。我听见老宋的声音，冰冷彻骨，就好像来自遥远的外太空：
“孙明，真的有所谓的孙亮和君君吗？”
这句话如同当头一棒，我几乎难以置信。老宋似乎并未留意我的表情，自顾自地说着：“那双粉红色的拖鞋只有我的半个手掌大，十岁的孩子明显是穿不下的，而且已经落了一层灰尘，而卧室虽然有两床被褥，但是整洁如新，没有一点洗涤剂的味道，最最重要的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A4纸，展开，是我的户口簿复印件，其中在孙亮那页的页脚印了一个大章，借着打火机的光，我似乎看清又没有看清。我迷茫地看向水面，笼着一层寒冷的冰层，萧瑟的风吹过没有树叶的白桦，如同最尖利的匕首滑过我的脸颊。
“此页作废……是什么意思？”我似乎听见有人这么问，声音如此熟悉我却一时难以想起是谁，又有一个声音回答我：“如果本人结婚或户口迁出都会在原户口页上印上这个章，当然包括死亡。”
我不知道心中转过怎样的念头，如同破旧的齿轮生涩地转动，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左眼开始一抽一抽地疼痛，每天早上桌子上的三双碗筷，电视里播放的动画片，每天夜里听见卧室中似有若无的呼吸声，我听不见声音，眼前空濛一片，却又乍然变得亮如白昼。
有手术室特有的味道，酒精和死亡的混杂，手术刀剪碰撞的声音，耳边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我的脑子空白一片。似乎又猛地出现在高速行驶地车里，一个红衣服的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宛如新月，银铃般地叫我哥哥，头痛得似乎要炸开，我亲眼看见自己被狠狠抛出车外，那辆车就在冰冷的水中起起伏伏，我想跑过去，却一直停留在原地，我想呼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有一个声音问我：“你今天中午为什么要把他推进河里，你为什么要害死他呢？”他问的是谁，哦，是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哭是笑，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叫：“就是他撞的我，就是他！就让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真干净啊！太干净了！！”
（老宋）
我无法言说我此刻的震惊，那个沉着冷静的年轻人如此狰狞的模样我前所未见，似哭似笑，疯癫无状。这一切虽然我已经推断过，可当我面对这一切，三十年警龄也掩盖不住我此刻的慌乱心情。正如他自说自话一般，两年前的车祸，带走的不仅仅是他父母的生命，也带走了他的弟弟和妹妹。
在我们外出寻找所谓的“孙亮和君君”时，所里的同事已经确认了死者的身份，死者所驾的货车曾在两年前的高架桥上与一辆小轿车发声车祸，小轿车掉进了护城河里，一家五口，只有长子生还。
我曾在入行之前在警校学习了犯罪心理，孙明现在的反应是很明显的解离症，又称精神分裂，当承受巨大的悲痛和创伤时，大脑主观封闭，选择性遗忘痛苦，已达到缓解压力的目的。我叹息一声，拿出手机，拨打了120。
几天后，孙明的确诊报告出来了，已确诊为解离症，据悉他已经被送进疗养院进行医治，至于病愈的可能性便不得而知，医生的意思是如果能做一些有助于病人心情愉悦的事情，说不定会有所帮助。我女儿今年十岁，我想带她去看望孙明，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妻子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看向我，眼中满满的不可思议：
“老宋，我们有女儿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