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的!”小山抡圆了手臂,紧紧咬住嘴唇,“啪”的一声把一团泥巴拍在地上,摔出一个拳头大的凹陷,“我来!”胖头鱼瞪着一双牛眼,拿手背抹了一下脑门上出的汗,满脸的泥印子。他从手里的一团泥巴里捏了一半,揉了揉,又沾了点水,瞄准那个凹陷狠狠一拍,新的泥巴堵上了碗大的缺口,严丝合缝。(注:一种农村游戏,每个人准备一块河泥,A拍到地上出现一个小坑,B去填,填的正好,A的泥巴就奖励给B,没有填好,B填进去的泥巴就给A)
小山哭丧着脸看胖头鱼把自己辛苦捞来的河泥收入囊中,掂了掂一边地上剩余的河泥,把袖子拽得高高的,啐了一口说:“继续!”
胖头鱼正洋洋得意地揉着自己的战利品,毫不客气地应承,两人拉开架势准备再来一场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声音由远及近,类似于腐朽的老木头一下一下敲击地面,还有硬纸板摩擦砂砾的声音。
对于这声音,小山和胖头鱼都不陌生。胖头鱼把左手的河泥慢腾腾地换到右手,有些捉狭地说:“得,哥们,今儿是不成了,明天再说吧。”向他身后瞟了一眼,“赶紧去吧,追车土鳖!”
小山憋红了脸,眼睛里闪出羞恼的情绪,他撩起衣服前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泥,扭头向后跑去,一边跑一边随意地把手上半干不湿的泥抹在裤子上,一路扑簌簌地往下掉渣子。身后还远远传来胖头鱼的嘲笑声。
小山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个人也显然看见了他,那种奇怪的撞击声随即停止。小山远远地喊了声:“哥!”
大山沉默地看着弟弟跑近,又上下扫视他一身淤泥的衣服,脸色很阴翳,说:“火车就要来了,你没时间回家换衣服。”他的声音很奇怪,好像是一块旧砂纸打磨铁板,更类似火车刹车时摩擦的声音。小山有些仓皇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哥哥,低着头嗫嚅:“可以……不继续吗?”
大山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行。”
小山还想说什么,大山终于露出不耐的神色,扭头走了。他走路的姿势十分奇怪——他的左腿裤管空荡荡的,被风一吹摇摇晃晃的,腋下夹着一个拐杖,那种木头相击的声音,就是这么发出来的。小山跟在他身后,神情十分懊恼羞愤。
“哥,我为啥要追火车,那是我一辈子都追不到的!”
大山仍然沉默地向前走,没回头,也没说话。
“哥,你不觉得这样很蠢吗?”
大山的步伐不快不慢,虽然走得有些艰难。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小山说完这句话,果然赌气地站在原地,有些愤愤地跺了跺脚,半旧的皂鞋扬起了一小片黄尘。
大山终于站住了身子:“要么继续追,要么跟我去修鞋。你挑一个。”小山跺脚:“我哪个也不挑,你凭啥管我,你又不是我老子。”
大山终于愤怒起来,他把拐杖敲得震天响,嘶哑着喉咙吼叫,好像一只抓狂的豹子:“那你干啥,胳膊像根豆芽菜,连地也不会锄,家里才不养你这闲人!”小山梗着脖子想要分辩,大山回身就拿拐杖给他一下,小山翻倒在土路上,胳膊腿被蹭破了一层皮,他红着脸瞪着大山,却终于没有说话。
大山气哼哼地站着,拿拐杖指着小山:“你龟孙子别等老子揍你。”大山只比小山大五岁,说话总是老气横秋的,大山小山都没娘,听人说是嫌这村子穷乡僻壤跟着外乡人跑了,爹算是个修鞋匠,不过大山已经学得一把好手,爹闲下来老去灌酒,大山也能陪着,小山偷尝过酒,酸酸辣辣真难喝,有一股猫尿味,他偷偷吐了出去,迎头挨了老爹一个毛栗子。
大山的腿不是天生就瘸的,也就是在五六年前,山外头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还有好几个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小山坳里哪见过这么大阵仗,村长书记站了一溜,手足无措地看着。外头的大领导指名道姓要看这的孩子跑步,一拉溜秃小子踢踏着旧鞋屁颠屁颠地跑,领导把跑的最快的小孩提溜出来说:“就他了。”
他们给这个小孩穿新衣服,吃白米饭,差三岔五还给吃肉,把他接到了省里长跑队。村里的小孩都急红了眼,都撒了欢地拼命练跑步。当时最冤的就是大山,他那天穿了爹的一双旧拖鞋,只跑了第二,他急红了眼,每天早起就到后山那边去。
跑,拼了命的跑。
后来那被带走的孩子进了省长跑队,每月还能给家里寄不多的一笔钱,大家更是挤破了脑袋,个个抻着脖子看向进山那条唯一的公路。
那时候村里路坑坑洼洼十分难走,除了村里唯一的小学有一块相对平坦的土地之外其他的地方一到雨天都存积的雨水,没有地方能活动开手脚练习跑步。那时候,大山早早的辍学跟爹修鞋,有点经济头脑,摸黑去了后山,后山上有一段铁路,每天都有火车轰隆隆地过,铁轨边上就有半米多的平地。
大山天天就在这巴掌宽的地方跑,来火车时就从土台上跳下去,一晃就是一年,那时候大山成了全村跑得最快的孩子,他比谁都盼着公路上出现的车流。
直到有一天,火车迎面的烈风扑上大山的脸,他还是没能跳下土台,一只脚就卡在土台和铁轨的缝隙里。
火车过去了。
大山的梦,破了。
初时,他天天盯着头顶上的太阳发呆,再后来,爹的手艺巧做了一根拐杖,大山的目光落到了小山脸上。
那时小山不过十岁多一点,瘦瘦弱弱,看见谁都是怯怯的模样,先天不足的孩子,爹也偏宠一些。隔三差五便有人欺负他,抢走挎包里的便当,或是被狠狠推倒在地。大山只是冷眼瞧着,等那些孩子跑远了才过来,问小山:“你为什么不躲。”小山吸着鼻涕,哭:“我躲不了。”
大山说:“那你活该被揍。”
大山跟爹说要带小山锻炼,爹允了,他就揪着小山去了后山,那条铁轨长长的,一眼看不到头,在中间一点原本还有一点褐色的血渍,都被雨水冲干净了。
大山指着铁轨,说:“一会火车来了,你就去追。”小山抽搭着说不。大山举起拐杖就给了他一下:“你不跑我就揍你。不准跟爹说。”小山怕哥哥,更怕爹,终于点了头。
远远的一辆火车过来,普通的货车,一个火车头拉着大个的铁箱子,扑簌簌地往下掉煤渣,小山跟在后面大步的跑,大山默默地看着,眼里黑深深的,不知道想什么。等小山终于没有力气,只能看着火车带着兹拉兹拉的轰鸣声消失在视野里。
黄昏的日光熹微温情,金灿灿的洒在两个少年的脸上,大片的丘陵和麦田在阳光下闪烁着斑驳陆离的光斑,铁轨黑色的纹路在平原里纵横阡陌出冷酷的纹路,整片原野都渲染成铅黑,麦子抽条拔穗的声音,就好像少年长高的拔节声,天蓝得不像话,小山眯起眼睛,大山在阳光下,偏执得好像永远不会回转。
五年来,大山记住了每辆货车到来的时间,而小山就时时刻刻,分表必争地追逐着永远追不到的火车,而山外面的大领导却再也没来过,那条唯一的公路日日夜夜的沉寂,也熄灭了全村人的热情。山里面也只有大山还在带着小山练习着跑步。
大山说,只有离开山,你才能有出息。
大山说,只有跑步,才能离开山。
大山说,你是一家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