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疏雨向黄昏
文/旧年尺素
我被一阵惊呼砸醒,惺忪睡眼来不及作出过多的流连,便为窗外小湖荡漾起的柔波定格。下雨了。朔方夏日午后的雨,有些迅猛,有些着急。伏案午睡的我被这一群欢快而来的婴孩儿热烈地唤醒,心情清爽了许多。
搁笔不写,索性听雨。雨声仿佛是邻家姑娘一不小心洒落的黄豆,从房顶一溜烟儿滚落而下,声声长,声声短,声声迅疾,声声慢。时而好似石子投入湖心的“叮咚”,时而仿若黄钟大吕的低鸣,时而又像女子闺房悬挂的珠帘,一尾风,便如山中清泉,作响泠泠。我终于按捺不住,想撑伞在雨中走一遭。
夏日午后的雨好似少年手中正在宣纸上泼墨的笔,撑伞的时候,恰逢转淡。我踩着蜿蜒的路,掂起衣裙,小心翼翼来到湖畔。周遭很是安静,已不是刚刚略显拥挤的大雨,转而代替的是淅淅沥沥的蒙蒙烟雨。湖畔几株垂柳在烟雨中风姿绰约,已是盛大的绿色在此刻却被披上一层朦胧的雾。湖中心几朵亭亭的荷煞是惹人欢喜,素面朝天,迎接这喜悦的洗礼。
我却忽然想到李商隐的一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池中不乏过早凋零的荷,有几枚残败的荷叶漂浮着,好似遥远的梦。小雨在我的伞上细细地写下心事,“沙沙”,“沙沙”。初读这句诗,是因《红楼梦》中林妹妹说唯爱李义山一句诗,便是这句了。你说,那残荷也非凡物吧,不然,又如何听得雨声,淅淅沥沥,缠缠绵绵,无尽心事,尽化作湖中涟漪,一圈一圈,好似相思人的眼波。
听雨是一件多雅趣的事,不同的地方听雨自然心境不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自然早已将这灵动的音符湮灭,最好是选择乡下。或是一间历经岁月的瓦房,它的雨声必定写满故事,余韵悠长;或是一把油纸伞下,在西湖畔,在绍兴,在西塘,撑一把油纸伞,着一身素色旗袍,它的雨声就是绵延无尽的美人心事;或是索性就如李义山,在一池残荷将落未落之际,听听是雨在诉说,还是荷在低吟。雨就这样从古至今被赋予无尽的深情,无论文人,还是俗人。
不知哪户人家在湖畔种了几丛紫茉莉,这个季节正是花香四溢。被雨水淋湿了的花早已仰不起脸,缤纷的色彩多了一层亮晶晶的华衣。有的承受不住水珠的重量,跌落了。细细的花蕊依旧是伸展的模样,花瓣在雨水的浸泡下没有丝毫枯败的痕迹。雨依旧下着,我听到花开花落的声音,这便是此刻的雨声。
想起很多年前抄在本子上的词:
虞美人 听雨
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时光是无情的长河,永远奔流不息,不为任何人停留。词人蒋捷在垂暮之年写下这首《听雨》,点点都是心事,点点都是无奈,他复杂的心情就像是变幻莫测的雨声,低吟也好,浅唱也罢,今夜都不及一壶浊酒。从少年的红烛罗帐到壮年的断雁西风,已是大梦初醒,人生枉然。而如今两鬓斑白,却说起无情。是雨声无情吗?没有词人如此复杂的经历,不便妄下断言。而人生起起落落,本就泛宅浮家,如天空朵朵白云化作的雨,何种姿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当下的心情。
疏雨渐缓,从沉思中惊醒。眼前略过双飞的燕子,完美的剪影,收伞。此刻的雨,像是出生婴儿的毛发,轻轻骚动着你的心,甚是欣喜,不觉喜笑颜开。我喜欢下雨天,尤其是在夏日午后,雨水将一扫所有的烦躁,那是沁入心脾的凉。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真正身处于这般梦境,并没有什么惊喜,更多的是悠然与自得。我想起中学时代,雨一来,操场上便堆起大大小小的水洼,走路的时候要躲着它们,不然,会一不小心湿了帆布鞋。却还是会蹦蹦跳跳,青春的气息在细雨中涌动,飞溅的水花不知落在何方。却可以想象着还未收割的麦田在细雨中麦浪滚滚,长长的铁轨蜿蜒到天际,谁家阿伯戴了草帽在田里看庄稼,谁家的大狗在雨中伸长舌头。而暮色在雨中也是迟迟不肯来的,没有夕阳的暮色是灰蒙蒙的,却不显沉重。暮鸦不来,驼不走细雨打湿的黄昏,而我愿意在那浅浅的水洼中看倒映的天。
关于记忆里的雨以及雨声总是会留下某些美好的片段,双飞燕子落下的羽毛,飞不起的落红,还有写进涟漪中的心事。
有人总说下雨天适合昏昏欲睡,下雨天可不是什么好天气,街道会泥泞,脚步会匆匆。雨大了,城市还会被淹没,污水横流,不忍目睹;心情也会随着起伏的雨声想起过往,往昔岁月踱步而来,所有的不快一拥而至,回忆狠狠咬住他们,不得喘息。他们说,这就是下雨天。
我突然想要为雨正名,如果你在城市,下雨天你可以在街角找一家咖啡馆,安安静静地听一下午音乐,看会儿书,看来来往的人群,看川流不息的街道;如果你正在乡下,那最好不过,你可以撑伞,看看被雨水浸润的庄稼,看看什么是“好雨知时节”,让鞋子沾上泥巴,让雨水沾湿衣衫;如果你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那就枕着雨声入眠吧,做个安静又冗长的梦,梦醒之后,一切不会改变。
我收起回忆,看到暮色四起,疏雨像是春日柳絮随风飘扬,软绵绵的。从江南带回的油纸伞被雨水染成岁月的颜色,水珠依旧从伞面滴落。天空昏暗,告诉我一个午后的终结,黄昏不急不缓的脚步正好,而雨声便是它此刻的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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