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顺着细流而下,行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没有路了。高山上发源而起的巨流,一下子散失了它凌厉的霸气,变得温柔起来。缱绻缠绵了一阵子,她打了一个旋,继而在巍峨的山前漾开了一个澄澈见底的湖。
繁茂的树木占据了整座高山,林霏雾气像看不见的轻纱,将夏日的炎热归结为永久的沉默。许是出于好奇,沿湖的树木便都伸出了枝头,一簇一簇的绿叶便成了一柄柄巨大的伞盖。翠色滴落到了湖里,便成了湖底的绿苔。偶或夏风驰过,在原本风平浪静的湖面划下好几道波,继而泛起甜甜的涟漪,像美人脸上不易觉察的笑。夏花谢了一地,有的落到了湖面上,便无奈地随着波浪起伏着,像她们跌宕的命运一样,走向未知的死亡。
翻过这座山,便是一个几乎为人所忘的村子。在一片林木的掩映下,若非那向几缕若隐若现的袅袅炊烟,绝计不会让人想到这里还有人家。
从阡陌交横的田梗上走过,再淌过一条明澈的溪流,在一簇还滴着朝露的灌木丛后,便是乔的家。日光从稀疏不齐的枝头叶隙间滴露下来,在地上盛开了一朵朵明艳的花朵。如洗的鸟声和连续不断的蝉噪虫鸣,把这块地方烘托成了又一个世外桃源。
乔的屋子像是已经被好心的村民们修茸过了,但她仍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在静静的摇曳着。和煦的风仿佛是刺骨的,疼得她哼出声来。乔家的门依旧尽职地紧闭着,岁月的刀刃毫不留情地给她留满了沧桑。杂草肆无忌惮地在院落中蔓延着,给小屋添加了一丝淡淡的凄凉和悲哀。
二
透过门上的缝隙,屋内一片黑暗。黑夜在日出的时候无处藏匿,于是便都蜷缩在这一间简陋的小屋里。
乔的母亲就坐在那里,地上的毛线圈不安分地滚动着,许是它们太活跃了,于是便一圈一圈地瘦了下去,最后变成了母亲手上温暖的绒衣。生活的重担毫不留情地压在她憔翠枯槁的肩上,使得这个女人越发显得苍老。
清晨的阳光毫无恶意地洒满人间,炎热早被成群的树木和清澈的溪流驱散得无影无踪。乔蹲在溪边,正麻利地搓洗着衣服。朴素的打扮使她并不怎么显眼,只是她清脆的歌声着实令树林安静了下来。大概是因为长久对视溪水的缘故,溪水便涵养了她迷人的眸子,好像只要稍一眨眼,便会流出水来。乌黑的长发滑过耳际,从肩上垂了下去,在溪上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仿佛是溪水被她的头发染成了黑色。
三
太阳又升高了些许,乔望了望日头,便把衣服都收回盆里,寄放在溪边那个奇怪的岩洞里,徇着响过山谷的钟声,跑着去上学了……
温情的月光似乎更容易穿透密林。她从窗户射入,在乔狭小的房间里铺上一层薄薄的碎银。隔壁传来“戛吱戛吱”的纺织声,使窗外的蝉鸣声变得格外陌生。
夜深未央,响得有些疲劳的纺织声终于停了下来。霎时间,空虚的心灵被充滞着陌生和冰冷。窗外的树木不安分地扭动起来,月华也被撕得支离破碎,像张牙舞爪的鬼。乔感到些许的害怕,乔那水灵的眼睛,变得真正水灵起来了。
她忍不住打开门,缓缓地走了出去。母亲憔悴地倒在了纺车上,微陀的背,任凭夜风恣意地蹂躏着。大概是由于天天在月光下纺纱,母亲的头发也被月光浸染得些许银白。月的清波透过小窗,倾泻而下,在她蜡黄的额上漾起阵阵涟漪。涟漪?又像是一道道浅浅的纹。
乔捡起了睡在地上的毛衣,轻轻地盖在母亲的身上。
四
乔醒来的时候,昨夜的那件毛衣正安静地卧在自己的身旁。乔心头一热,浅浅地笑了一下,却又来不及感动,扛着锄头,匆匆地出门去了。
天已经微亮了,夏日的夜吝啬得很。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穿过一大片草丛,刺骨的冷露使乔清醒了许多。离上学的时间还早得很,乔努力地干完了家活,便一刻也不肯怠慢,匆匆地往家里赶,要把早饭做好。
母亲大概真累了,她贴在纺车上,苍白的脸仿佛是东方的肚白。乔不忍把她叫醒,便独自起了灶。柴烟恣意地漫散着,再一次把乔熏出泪来。
热腾腾的粥给端上了桌,乔不敢独自享用,她轻声地叫唤着母亲。或许是真的太累了,那一双肿大的眼始终不肯睁开。乔的泪水蓦地夺眶而出。
钟声响彻了整个村庄,在山谷中形成连续不断的回音,变得愈加响亮。乔依恋地放下手中的活,飞也似地向门外跑去……
夜的帘幕悄悄地又拉上了,黑暗从乔家的屋子里向四周弥散着。披着朦胧的月光,乔疲惫不堪地推开了家门。只是当她骤然看见那碗原封不动的粥时,心中猛得一悸,使觉得大脑嗡嗡直响。
五
老医生捋着他那花白的胡子,静静地端坐在母亲的塌边。他那满是沟壑的脸昭示着他所走过的风雨苍桑。超越世俗的平和的笑时时挂在他的脸上。
乔睁开她那动人的眼睛,焦急得仿佛又要流出泪来。眼睛似乎被撑得开裂,一道道鲜红的血丝全被裸露出来。
老医生慈爱地抚着她的头,把深沉的叹息压抑了下来,一脸的慈爱……
房屋里只剩下乔和母亲,她们彼此之间感受着对方的鼻息,沉寂在沉寂的黑夜里。
东方破晓,乔习惯地醒了过来。她吻了吻那苍白的额头,便又出门去了。娇弱的身影在田埂上站立着,晨风掀起她飘逸的长发,乔双手合十,诚心地祈祷着。泪珠不禁又从紧闭的眼角流下来。
天色渐明,乔匆匆地往家里走去。母亲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乔只好望了望母亲一眼,向学校奔去。
六
母亲睁开眼的时候,面前却不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母亲似乎认出了他,喉咙动了一会儿,终究没讲出话来。
老医生显得还是那么慈爱,但那如炬的眼中悄然流露出一丝同情和怜悯。他叹了口气,认真地和母亲说着些什么。母亲的嘴略张着,岁月腐蚀的脸上被写满了数不清的哀思愁绪,迷茫的目光在老人身上游移着,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良久,她紧蹙的双眉无奈地舒展开来,沉重的眼皮自然地垂了一来,一行泪下,灼出了一道爱痕。
老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对着母亲的耳朵,咛嘱了几句。母亲噙着泪,不住地点着头。终于,在一片叹息中,沉重的步伐渐远了。
门外突然传来了心碎的声音。
七
母亲渐渐地康复了,连少见的笑容也常在她那曾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出来。
夜里,母亲和乔躺在一起,她给了乔最大的安慰,粗糙的手轻抚着乔白皙的皮肤,并留下了淡淡的吻痕。乔依偎在母亲温情的臂弯里,痛苦地压抑着,她的心在悸动,充滞着害怕和担心。终于,两行泪湿润了母亲干燥的脸颊。
启明星在天空闪着光芒。乔下意识地睁开了双眼,驱走了正浓的睡意,准备起床。母亲拉住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从懂事起,乔第一次不用在日出之前起来。只是乔并没有感到些许开心和幸福,被褥又被沾湿了。
母亲做好了饭,过来叫醒了乔。钟声再响起的时候,母亲倚在门边,深情地目送那一个娇小的背影,看她逐渐模糊在茂密的丛林。
八
以后的日子,乔似乎都是恍恍忽忽地度过的。
母亲似乎发现了乔了异常,她细心地看见每天乔忘记抹去的泪痕,不免有些不安起来。但当她确定那天的谈话确实没有被乔听见时,才逐渐放下心来。只是她对乔越发地好起来,似乎想在这有限的日子里,把欠她的母爱都还回去。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毒辣的日光想是要吞噬一切,烧得树木们唇干舌燥,连蜿蜒的溪水有时也微微地温暖起来。
乔消瘦了许多,盈盈的眼中藏匿着无尽的忧伤,使人能想到萧肃的晚秋。
树里唯一的老教师告诉母亲,说乔最近有些失落。
乔回家的时候,被母亲训了一顿。溶满了忧伤的泪水于是潸潸地往下落。
九
天阴沉沉的,成群的乌云连在一起,越叠越厚,像一群沾满了水的黑棉花,宛如心疼孩子的母亲一样,把天空给包得严严实实。
那群原本就低矮的灌木,此时显得愈加低矮。空气被压抑着,仿佛要变成水,让人觉得窒息。风把乔屋顶的草卷得到处都是,一派凌乱和混沌。
乔在哭泣着,哭声很快就消匿在怒号的风中。母亲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在她白皙的肌肤上,露出深浅不一的血痕,像是被天空抛育的霞,显得凄美。
乔向来是一名好学生,母亲的唯一希望就是让乔离开这个四闭的山谷。只是这回她辜负了母亲,只交上了一份绽着泪花的卷子。
鞭子落得越来越轻,母亲也打得心软了,再也噙不住泪的时候,她一把将乔揽入怀中。
十
阴森的天空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偶尔落下两滴水,却又立即停住了。阴云们极力收敛着自己的欲望,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阴谋。
母亲一觉醒来,身边就不见了乔。她也起了身,一边后悔和自责,一边用心地做着可口的早餐。
从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到近处后变得愈加响亮,在山谷中回荡成一曲激进的悲歌,听得母亲有些惊悸。
母亲似乎记起了什么,她赶忙跑回屋内,取来蓑衣和斗笠,飞也似地跨出了门。
溪水似乎不知道夏天的最后一场雨就要来临,仍旧涓涓地奔流着。母亲环视了一周,再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母亲赶忙跑到田梗上,一片秧苗垂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母亲有些慌了,她寻思着女儿的去处。沉闷的钟声从森林的另一面传来,母亲不放弃一丝希望,她想也没想,就朝学校跑去。
十一
老教师听了母亲的陈述,也有些担心起来。他背着手在走廊边上踱回了一阵子,一双眉毛紧紧地蹙着,快要缩成一团。
这边的母亲已经瘫在了地上,哭成了泪人。她心中满是懊悔,嘴里满是自责,汗水和泪水已经交织在一起,湿透了她的衣服。
风又大了起来,雷声隆隆地响了起来,天空一层一层地排满了乌云,低低地悬浮着。突然,一道亮光闪烁起来,紫色的闪电,宛如一柄利剑,毫不留情地在云层中划过一道长长的伤痕。于是,积蓄已久的水便从缺口一泻而下,夏天最后一场暴雨终于来了。
母亲站了起来,好不容易拭干了泪水。她要回家一趟,可能乔现在就在家里,这是找到乔的最后希望。母亲马上披上了雨具,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雨帘。
森林的土地也变得泥泞不堪,溪水也涨到了齐膝的地方。母亲回到家时,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泥土紧紧地黏在她身上。只是她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这些,只是劲直地向自己的小屋奔去。身上的衣服紧紧地贴附在她身上,雨水顺着头发,像连串的珍珠一样,不断地下落。
“戛吱”,木门缓缓推开了……
雨越下越大,仿佛造物主想把整个村子都淹掉。母亲绝望地瘫在了地上,泥水溅得她满身都是。脊梁被流入的液体刺得冰冷。她对着风雨,蹒跚得走着,苍白的嘴唇蠕动了一阵,终于,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她女儿的名字,只是风雨无情地掩盖了呼喊,只留下了一副僵硬的躯体,木讷地被暴风雨所掩埋。
十二
高高低低的屋檐上,雨水连绵不断地流下,形成大大小小美妙的雨帘。
母亲敲开了每一位村民的门。一扇扇的门先后开启,母亲已经疲惫不堪,她踉踉跄跄地增着,只消再大一些的风就能把她给吹走。雨水把她淋了好几个小时,于是被她扶过的墙壁,便都留下了白色的手印。
母亲每打开一扇门,便着急地询问可有女儿的消息。人们看着她那一次次黯然而又重新光亮的眼睛,脆弱得受不了任何打击。
只是她实在是太疲惫了,终于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倒下,浸在了水洼里。
母亲醒来的时候,天已放晴了。她躺在床上,无力地睁开眼,村里的几个妇人都围坐在她身旁。母亲想要挣扎着坐起来,便被劝住了。直到她知道已经把到了乔,才用尽全身的力气笑了一回,累得昏了过去。
十三
村民们是在山上一间破庙里找到了乔。废弃的庙宇,除了四面残墙和千疮百孔的屋顶之外,再也没什么也遮风挡雨的。残缺的佛像和七倒八歪的香炉杯鼎,勾勒出一派荒芜破败的景像。
发现乔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了。雨水在地上恣意地流动着,浸染着她的身体。只是她那纤细的手中,还虔诚地握着几根香。
乔被送了回家,母亲吻着她那发烫的额头,泪水又流了下来。
一连两三天,乔都没有睁开过眼,母亲一天到晚守在床头,她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她的额头,吻着她的脸颊,像是看不够的一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乔消瘦的脸,好像要把她放进眼框里永远珍藏。
母亲挣扎着不让自己睡着,人也显得愈加憔悴。偶尔听见乔睡梦中所说的话,她又禁不住流下了泪,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乔额头的热度慢慢地退去,母亲收回自己苍白的手,挤出了一丝微笑,终于禁不住,睡去了。
十四
仿佛在梦中也不放心,母亲很快就醒了过来。
时已至秋,窗外的叶子匆匆地落了一地,凌乱地飞着。萧瑟的秋风不断地吹着,光秃秃的树木蜷缩着身体,一下子变得矮小了许多,开始怀念逝去的落叶。母亲的心中突然感到一股温暖,秋日的凄寒便仿佛都没有了踪影。母亲这才发觉,那件毛衣又披在自己的身上。她又抚着乔的额头,再也感受不到灸热,乔正安详地闭着眼,露出浅浅的酒窝。
母亲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也好几天没进食了。她的脸平添了许多皱纹,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她艰难地站了起来,感到一阵眩目,好像世界在围着她转。蓦然又成了一片黑暗,睡倒在地上。
十五
秋风无力地吹着,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慢慢地踱来踱去。
母亲醒来的时候,乔正躺在她身边。乔看见了那张半睁的眼,连忙起了身。她紧握着对方的手,只是同时惊诧它的冰凉。
母亲似乎连讲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抖动着白色的唇,喉咙在哽咽着。
夜幕徐徐地拉上了,没有月的夜晚,天空中多了许多的星星。一排排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弓着背站立在宁静的旷野上。
乔打开了窗户,一阵冷风迎面灌了进来。乔打了个寒颤,投进了母亲的怀里。
幽蓝的天空中缀满了闪亮的星。几朵紫色的云在那里飘来飘去,平添了一种淡淡的祥和。
流星拽着长长的尾巴驰过,乔甜甜地笑了。她闭上了眼,嘴中喃喃着。母亲也笑了,苍白的唇一动也不动,一双眼无力地合上了。她离开得很安祥,安祥得让人觉得她是在聆听女儿为她许的愿望。
一尊无暇的塑像消溶在朦胧的星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