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缠绵,炼狱般的最后一节自修课终于熬过去,无所事事的我魂牵梦绕的下课声终于盼到了,没背书包,便径直冲出教室,未等通校生人影由稀疏到稠厚,糊在校车门前,我早已默默地离开了这喧嚣之地。说实话,经常乘车不利于身心——罐头似的车厢简直像个嘈杂的小型菜市场,鱼龙混杂。
穿梭于羊肠小道,枫叶飒飒,彼此擦肩而过,成了瞬间的掠影。记忆在延烧,晶莹的泪光与断续的抽泣中,仿佛又见到了那奶奶曲成弧线的背影。
富春江畔粼粼的波澜不由得使我停下了脚步。那拍打岩石的湍水连绵不断,能冲刷去与背影一同拉长的往事吗?奶奶病重,这才使我去摸索珍贵的回忆,这才意识到奶奶对我的重要。
奶奶抚育我十余载,而我竟无以一滴回报!我想对奶奶说很多很多……但我似乎没有资格开口。
童稚时,奶奶一手把我拉扯大,在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中也渗透着宽容与理解。那年,由于我贪吃零食,经常拉奶奶伸手要钱。一次,一向对我百依百顺的奶奶由于经济困难,并没有给我零花钱,等到第二天,才从抽屉抽出了一张崭新的五元钱。我一赌气,竟撕了它。那是我和奶奶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清脆的“嚓嚓”声至今清晰可闻。待到消气后,才猛然发现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奶奶漠然了许久,连声说没事,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碎片拾起,那垂老的背影颤颤地曲成了一条弧线,然后用胶带东拼西凑补成了一张面目全非的钱币。奶奶识字不多,但为人正直善良,当小辈送来礼物,总是毫无保留地分给左邻右舍,她的行为也在我幼小的心中潜移默化。如今,年过花甲的奶奶理应安享晚年,但仍为全家贡献着一份绵力。
奶奶早年患支气管炎,平时一向对外声称自己身板硬朗,这副老骨头还能撑个几个秋冬,笑咯咯地期盼用余力哄捧白胖孙子,但每到夜深人静,总能听见她痛苦的呻吟。
那天,我正埋头写作,父亲突然冒出一句“奶奶若走了,你打算怎么办?”我真断定他在饭席上被罐得烂醉如泥——酒后吐真言。荣耀的后背铭刻着一道孤独。
奶奶病了,很重很重。那次我见到奶奶,是在邵逸夫医院里,躺在病床上,深陷的眼窝略透阴郁,瞳孔中显出憔悴与无力,刀割过般的皱纹爬满眼角,刚理的短发,似收割过的稼茬,灰白而失去生机,见了我,露出了慈祥而尴尬的笑容,还问我饭吃了没。本有满腹的话要倾诉,但却被这轻松的问候全部击溃。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这个秋夜略带悲凉,亲和力荡然无存。淡淡的桂花香在鼻尖缭绕,衰蝉声嘶力竭,江对岸、烟雨中、城市间,灯红酒绿,繁弦急管,但失意的我却需要片刻的宁静,那水天相吻之地便是我永恒的向往。
我在十四岁那年才得知奶奶姓名,癌症化疗单上赫然写着:汪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