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2年级 - 小说 阅读指导

　　　　　　　　　　　花未全
　　枝桠上簇拥着小小的花苞，蕴着生命的活力，粉粉的，像婴儿握紧的小拳头。有光从云影间泻下，交织成灿烂的斑驳，莹莹映在他的睫毛上，打下一片晕影。
　　他一身白袍未染尘世，眸中总是澄澈。“盘缠都散光了，只得徒步。师傅说的对，俗世和山上是不同的。不过那些人……”念及那些在红尘中翻滚的苍生，他眸光黯淡，随即又闪起光芒“这不正是我们修行的目的，天地祥和，万物怡然……”
　　正思索着，不期然撞上了什么人。抬头，是个五官深刻的喇嘛。他笑笑，有点窘，双手合十鞠了一躬。那喇嘛也笑笑，各自路过，各自向前，各自修行。
　　依稀那喇嘛唱着什么，听不真切。那歌声随着风一起洒落在路上，逗得枝桠上粉色的烟霞欣喜轻颤。
　　他抬眸看向前方的古城，荒的似乎有些年头，却偏偏有细小的粉红花蕾衬在城门旁。不开的招摇，亦不荒的萧索。他竟蓦地生出些许恍若隔世之感，仿佛是命运的召唤，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推开那扇城门。
　　迎面一阵水乡温润的气息，夹着些初春的清新。人潮喧嚷，满是生活的欢喜。他也被感染的有些高兴，伸手想拦住一个人。那人却如沙般干干净净消散在风里。他诧异，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指尖，暖暖的阳光在指尖跳动，是生命的温度吧。
　　他突然不受控制地跑了起来，隐约是有什么不能错过的事在呼唤着他。快些，再快些。他不顾那些一被他触碰就消散的人影，向城西的方向跑去。那嘈杂的声音逐渐抛在身后，他脚步渐缓，终是停在那座小桥旁。他想，他知道什么是他不能错过的了。
　　那女子抚琴而坐，静静弹着，遗世独立。似一朵不可被打扰的白莲，寂寂开着。这弥漫的春意，不敌她的刹那芳华，风动，舞起她的长发，舞低杨柳，舞乱了他的眼。
　　琴声渐柔，她抬起眸子，那眸光没有焦点，只定定看向那座小桥。他也不由得看去，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孩子。那女孩衣衫褴褛，小脸灰扑扑，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却也是没有焦点。她面前的男孩似乎也是个小乞丐，那男孩低头，轻声问：“我叫一一，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面无表情“我没有名字。”
　　“那我叫你七七好么？”
　　“好。”女孩看向男孩，眼中第一次有了光亮。
　　他有些头痛，脑海里像是有什么被紧紧裹住又拼命想挣开。
　　那白莲一样的女子停下琴声。那男孩女孩也消失不见。她手指抚向摆在一旁似是蕴在水中的花。那是一朵颤颤在一节树枝上的樱花，将开未开。
　　她垂眸自语，神色温柔。“它的花语是生命、等你回来。”
　　“想听听我的故事么？”她捧起那蕴在水球里的花，并不看他，只将视线簇在那朵花的方向。
　　“嗯。”他坐了下来。也看着那花。
　　“花还未全开呢。”她说。
　　纯白的花瓣，漾着的波纹。那水球的涟漪映着对坐的他们，和彼时城内簇生的新芽。
　　
　　　　　　　　　　　　　月未圆
　　她是那个叫七七的女孩。一一也不过是个小乞丐，却总能带给她许多吃食和小玩意。一一说是好心人给的，七七也信。
　　“还是好人多呵。”她笑意甜甜，梨涡浅浅。
　　“是呢。”七七的世界总是黑暗，自是看不到一一脸上的淤青和说这话时眼中的苦涩。
　　一一只想她如不染尘的白莲般成长，那些黑暗和污浊就自己面对吧。一一笑着摸摸她的头，“带你去看海好不好？”
　“海？是什么？我看不到的……”七七低下头，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说那里是世间最美的地方，你看不到我可以讲给你听啊，海水是一朵朵叫浪的蓝色小花……”
　“水不是湿湿凉凉的么？”她反驳。
　“嗯，海水是不一样的吧。所谓波浪呢，就和咱们后山的花海起风时是一样的，蓝色的小花摇啊摇……”
　从此，在七七记忆里，海就是漫山遍野蓝色的花，在微风中轻拂，若有若无的香气流动，幽幽悠悠。海的荡漾和潮汐，唤起她对儿时的记忆，澄澈如初。
　风清月朗，竹马青梅。在对海的幻想中，他们就这样长大了。
　一一已经是个俊逸的少年了，跟着个灵活的胖老头学武。七七善抚琴，也善医，总喜欢在山林里采些药，当然，是要一一陪的。
　七七是这小城里有名的神医，什么病都能治好。不过只有他们俩知道，七七只是搭上病人的脉，温热的气流就会流入七七体内，那病便好了。
　一一说这不要让别人知道，不然会被当作异类的。七七蹙眉，很认真的记下，治病总是要加些药掩饰自己的能力。开始还不觉得，渐渐地，每治完病人，七七的脸色便白一分。一一说这能力不会是救人先伤己吧，别再给别人治病了，自己身体才最重要。一一的话，七七总是听的，只有这次例外。
　七七轻柔却坚定的摇头，“我要治的，以前是别人帮咱们，总该还了，再说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那你？”他还是不放心。
　“不碍事的。”她微微笑。苍白的脸色却出卖了她。
　一一拗不过她，只得每天熬些鸡汤，想着能补回来就好了。她也只是笑，乖乖喝汤，仍是治病。
　每天清晨，他带她去山林采药，背着她爬到山顶等日出。
　日出时，清晨的雾气消散，光从天幕的那一角晕染上来，最终驱散了黑暗，点亮了这个世间。一切都明晰起来，还带着未晞的晨露，是生命的初醒。
　一一闭上眼，刺目的红光仍透进来。听着细微轻碎的鸟鸣，他想感受七七的世界，都是黑暗，会很害怕的吧？
　而七七转过头“看”向一一。
　生命是一场幻觉，而你是我的光。
　初阳，清晨，山顶，雾气，和你。这就够了，不是么？
　
　她突然不再说了，似是沉浸在某个遥远的梦中。他也不打扰她，视线转向小桥，粼粼波光泛着银波，竟已是夜了么。望向天上未圆的月，阖上眼帘，他也想像一一般去感受七七的世界，一片黑暗啊。
　她也闭眼，自顾自言语“那时我们谁都没想到，这一生会如十四的月从不可能圆满。你说，来生我还会再见到他吗？”
　月也不回答，有薄雾遮住些许清辉。仍有月光水银泻地般洒下，花苞在轻颤呢。
　　　　　　　　　　　　人未还
　她一挥手，凭空召出两盏茶，还氲着热气。素手捧茶，轻抿一口。
　“你也喝，新采的茶尖。”
　“好啊。”他捧起茶杯，见她视线又看向某个缥缈的远方，知是故事未完，垂眸，他有些羡慕那个一一。仰头饮茶，苦涩从口腔到胸腔，久久不肯散去。
　一切都像初夏的阳光般干净美好，直到七七眼前不断闪过红影。
　最是刚刚治完病人，七七眼前像是有一道血河汹涌，漫天遍野的血色，连血腥味都真实地扑面而来。七七止不住地颤抖，双眼血红，一股暴虐之气环绕在身旁。控制不住地想去伤人，似乎只有鲜血才能抚平暴戾。
　这时一一只能紧紧握住七七的手，不断描述着海是什么样子、光又是怎样在屋内投下影子、鸟儿是如何跳跃歌唱……七七才能逐渐平静。汗湿的刘海胡乱搭在前额。
　“一一，我怕，万一我真的……”她仍轻轻颤栗，睫毛忽闪，像秋天树梢将坠下的枯叶。
　“没有万一，我总会在你身边的。我不在的时候，记得不要给别人看病，嗯？”他低下头，少年挺拔的身影已足够为她挡一片风雨。
　“嗯，我记得的。”那时他看着乖巧低头的她，心里一疼。窗外，渔郎的夷歌在河上飘荡。

　“她要成魔了，每次给别人治病，那些毒都是被她吸到身体里了，破坏了封印。封印彻底解开，就是世间浩劫啊。”那灵活的胖老头表情严肃，竟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师傅，这不可能，她不会害人的！她不会，她不会成魔！你告诉我，她不会……”他歇斯底里。
　“接受现实吧，多陪陪她，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你是唯一能延缓这种魔化的人。”老头摇摇脑袋，无奈垫脚拍拍一一的肩。转身，看着这祥和的小镇，叹息，要变天了啊。
　一一不再言语，颓然靠在墙角。眼神空洞。

　城的另一角，一个农妇抱着个昏厥的七八岁男孩“七七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儿吧！”
　“这……”七七看着昏厥的男孩，又急急向窗外眺望，一一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七七姑娘，人命关天啊，我求求你了。我、我给你跪下了……”说着就抱着孩子作势要跪。
　“别，这是干嘛。我、我治！”七七咬咬牙，只要一一快些回来就不会有问题的吧？
　“谢谢，太谢谢了。”农妇忙把孩子交给七七，伸手抹了下眼睛，总算有救了。
　一一浑浑噩噩往回走，路上突然和人撞了一下。“大哥，你们这是去哪？”一一看着慌乱跑着的人们问。
　“小兄弟，你还不知道？快跑吧，城西头那个红眼睛的妖女杀人啦！小孩都不放过！快跑吧，逃命要紧！小兄弟，你怎么还往那边跑？我们是都很想替天行道，但也得有命活下去啊！这傻孩子……”
　快些，再快些。那不会是七七，七七怎么会杀人？一一不信，可偏偏师傅的话像咒一样挥之不去“她要成魔了，世间浩劫啊”“要成魔了”“她是魔……”
　
　她又抿了口茶，微微笑，仿佛事不关己，握杯的手指却在颤抖，茶水洒出也不自知。
　“我杀过人的，你不怕么？”
　“杀人的不是你，不是七七，是魔。”他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他也这么说，”她放下茶杯，将双手移到眼前，似乎想仔细把它们看清。“可它们沾过孩子的血，那孩子还那么小，他本不该死……”
　“如果一一早些回来呢？”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吧？他很怨一一，都是因为那个他。
　“可他没有。”她摇头，苦笑。不是那次，以后也会在一一不在时成魔的。结果总是一样。
　“是啊，他没有。那后来呢？”

　后来一一带着七七逃亡，满是伤痕地躲进一个小山洞。不远处是来“除魔”的人，那杂乱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终是未被发现。
　“我杀了一个孩子、我杀了一个孩子、那么小的孩子……”七七眼睛时而闪过红光，时而恢复漆黑。
　“杀人的不是你，不是七七，是魔。是魔。”一一紧紧搂住七七，不断重复着，是说给七七，也是说给自己。他定定看着某个方向，下定了决心。
　“七七，我去看看他们走远没有。你在这等着，我会回来。”他突然松开她。
　“别，我怕。”七七抓住他的手。
　“乖乖等着，等我回来。”他像小时候摸摸七七的头，转身。
　她总是听话的。乖乖点头，在黑暗中抱住膝盖，埋下头，肩膀缓缓抽动起来。
　　　　　　　　　　　　　　海未眠
　　七七听见远处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她如此不安地想要逃离，却又怕他会找不到她，明明说好要等他回来的。
　　她攥紧裙角又松开，微微汗湿的手心。几次犹豫，终只是躲进更深的黑暗里，不敢离开。
　　双手沾过血后，七七发现自己的听力敏锐的多了，数里外一片叶子飘落的声音她都听得真切。可现在她好恨自己的能力，让她清晰分辨出那些声音的主人。那些曾相亲相近的人们，那些被她治好的人们，此时却都叫嚣着要杀她。七七突然觉得好累，心很冷，像是阳春的三月里只有自己被遗弃在寒冬。早该知道的不是么，没有遇到一一之前不一直如此么？只是遇到他后这些黑暗被七七刻意遗忘，假装生活在他为她营造的无染的世界中。装糊涂了这么多年，也该清醒了。
　　阴暗的情绪累加，七七的眼前又是不断闪过血色，情绪几近失控。一边是肆虐的血色，一边是宁静的海洋和那个他，她在两者间痛苦挣扎。
　　突然，她仿佛被定格，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只有两行血泪缓缓滑下。她听到了什么？那是一一么？那个喊着“替天行道，为民除魔”的、那个跑在最前面带领众人冲向山洞的、那个骂“妖女”的是他吗？是他吗？怎么可能是他呢？那是她相依为命、比命还重的一一啊！可又怎么可能不是呢？那说话的语气声调都深深刻在七七记忆中，又怎么会听错！
　　“哈哈哈哈哈哈！”她仰头苍凉地笑起来，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你若不在意我了，那我何必在意你？君若无情我便休！
　　视线里终于只剩腥红的血，再不存一丝光亮。
　　泪干了，心死了。
　　她一把抹去脸上的血迹，那滴滴鲜红烙在白衣上，是一朵朵的罂粟。如墨的长发无风自起，她缓缓睁开血色的双眸，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世间，或者说是地狱。
　　她面无表情，步步走向人群。她走过的路，绽开一朵朵黑色曼陀罗——生的不归之路和绝望之爱。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
　　人们被这景象骇得连连后退，她飘忽的消失，在出现已是在一一面前。
　　七七踏着纯黑的曼陀罗，曾经总是含笑柔柔的眼眸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她看着他，“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没看清过你。”
　　她挥手，转身。亲手宣判了他和自己的死刑。
　　他缓缓倒下，视线仍锁在她身上。似要将她的身影刻进灵魂，“来生再寻你吧，七七，你一定要活下去。”只剩下模糊了视线的那袭白衣和开得张扬的曼陀罗。生命的最后，他带着遗恨而去，终是没能护好你，对不起。
　　可她再没回头。
　　后来发生了什么七七已不记得了。只有纷洒的鲜血染红了穿城而过的小河。那些血凝成某种不知名的花，那妖异的血花盛放了整整三日。
　　当七七的再次清醒时，她知道这城里再没有了活物，包括她自己。那个七七早和一一同时死了，只留下这个躯壳还苟延残喘，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后来的后来，那是佛吧，从空中显出来。
　　佛说“他本该成佛，你又误了他。”
　　“我只想知道他怎样才可以回来。”
　　“唉，”佛叹息，“你不再伤人，不出这城，我便给你个机会。”
　　“好。”
　　“花开的时候，他会回来。”佛给了她一段枯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就在这城里守着这朵花，等着那个他。
　　
　　“你不恨么？”他握拳，骨节分明。
　　“怎么会不恨呢。不过后来也想开了，光是他给的，他再收回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一直习惯他给的温暖，却也忘了他本不必如此。”她轻抚着那象征等待的樱花，似乎能透过这触到一一的体温。“我只想他回来，其他都不重要了。”
　　他们都不再言语，因那花要开了，月要圆了，该回来的人将还。
　　素白的花瓣几乎要与月光融为一体，缓缓将开，如破茧的蝶。
　　她含笑素手抚向自己的眼睛，光华流转间结成封印锁向自己。光晕消失时，她仿佛一瞬间燃尽生命，摇摇欲坠。
　　“你这是做什么！”呆愣过后，他抢上前扶住她，吼道。
　　“封印了魔性，下一世也许就能简简单单的过了。”她笑得凄凉。这命运的轮回又岂是可改变的。
　　“下一世？！说什么胡话，他要回来了，等了这么久，难道你不想再见他？”他将那花举到她面前，也不管她能否看见，这是她唯一的执念。
　　“不、不用了。我已经误了他一世，怎好再误他？我只想他回来，再不要遇见我。咳咳……”她的身形愈加单薄，似乎随时都将随风而去。
　　天上又降下妖异的花，地上的曼陀罗再次盛开。红与黑交织，像是命运无情的嘲笑。
　　纯白的樱花绽开的那一瞬，那些一直被紧紧裹住的记忆挣脱开来，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前世今生蓦地重合，过去的一幕幕不断重演。“七七！是我啊，我回来了！我是一一啊，别，别走！”他泪雨磅礴，紧紧抱住她。
　　“一一？我早该晓得的、我不怨你，我知道、咳咳、你那时不得已……”她本将涣散的瞳孔又亮了起来。伸手想触碰他，却找不对方向。
　　他紧紧捉住她的手，“你都知道？你知道？”
　　“知道的，你刻在桥上的、一四、、七六……”她终是消散在风里。却已是得偿所愿。
　　“七七！”触到的只是空气。他颓然垂下手，还是错过了么？
　　“那时，我不得不这样。不逼你成魔，咱们都是要死的。而这样，即使你恨我，至少你能活下来啊。如果再选一次，我还会再骗你一次。可你会原谅我么？”他低头自语，可她再听不到了。
　　那是佛吧，从空中显出来。“还执迷不悟吗？这一次，你是要选择成佛还是和她再坠世间？”
　　他蓦然想起那个喇嘛唱的是——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他想他终是明白了修行的目的。淡笑着摇头“他们都说是你误我，可我从不曾后悔。如果成佛就要舍弃所爱，那我宁可陪她共坠世间。”
　　抬起头，他的视线透过青瓦石墙的人家，雾气笼罩的翠绿湖面，树丫上簇生的新叶，林间浅浅云影和细碎的光，最终落在往北的尽头，那片夜夜流不息的海，那片属于他们的海，那片总在梦中见到却从不曾到达的海。
　　他想：海水未眠，青山尚在，我们终会再见的，在沧海变为桑田之前，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你要等，我会来。等我带你去看海，这一次，我不会食言。
　　他的身形如沙渐渐消散在风里，他知道他将堕入轮回，在生生世世间找寻。念及此处，他不禁微笑。
　　佛没有看这生命最后的光芒，佛只是定定看着自己的掌心，似是透过它看向某个虚无。

　　我们总会遇见的。在某个朝代某个风清月朗的日子，某座小桥旁。
　“我叫一一，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我叫你七七好吗？”
　“好。”女孩抬起头，虽然世界仍是黑暗。但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