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人潮涌挤的车站。
开往北京的火车已经通知开始检票。
丁当忽然转过头去,按住就要站起身来的阿明,看着阿明的眼睛问:“阿明,你会娶我吗?”
阿明笑了:“傻丫头,你永远都是我妹妹。”
“我也会考上清华的,要不就北大,你等着我,四年以后。”丁当说。
“好啊!”阿明揉揉丁当的头发说,“好好用功读书,你以后会比我还要棒。”
“你到了北京会不会写信给我?”
“当然会。”
“我要是有不懂的题,你会不会在信里替我解答?”
“当然会。”
“会不会给我寄你在清华园的照片。”
“当然,当然会。”
“回来的时候会不会给我带好吃的东西?”
“当然……会。”阿明笑。
“会不会忘了我?”
阿明愣了一下,这才说出三个字:“坏丫头。”
“我会好好的。”丁当用袖子挡住眼睛,说,“你快走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哭的样子。”
“呵呵,不是小孩子了。记住不要再任性呵。”阿明的手在丁当的肩上轻轻地放了一下,走掉了。
一年后,丁当以众人都意想不到的好成绩考上了一中。爸爸刚好也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心情好得不像话,于是在市里最大的饭店宴请亲朋。那一次妈妈也来了,那是父母离婚后第一次在饭桌上相见。父亲捧着酒杯向人吹嘘说:“我们家这个丫头,是忽然开窍就开窍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成绩涨得啊,比股票涨起来还要快!”
妈妈也很高兴,还跟继母碰杯。继母虚伪地笑着。丁当不再跟她要钱,但她的事,丁当却也一直守口如瓶。大人的这些,好像都与她无关。
丁当还没吃饱,就跑到包厢外的阳台上去看天。星星堆满天,一年一年的风都没有任何的改变。阿明来信说,暑假他不能回家了,要留在学校勤工俭学。
手机是爸爸才奖给丁当的,丁当拿出来,打电话到阿明的宿舍。
一声,两声,三声……
一直没人接。
那天晚上,丁当很想对阿明说:“其实,一个人的改变真的很容易,但有些事有些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丁当一直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跟阿明说,但总是没有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不过,好在她还有足够的耐心,相信自己可以等到那一刻。
(8)
一中。
这是阿明曾经生活和学习过的地方。
广场边有一栏优秀校友介绍,阿明排在第七个。他理着平头,高高的个子,笑起来,还是那样的阳光。
丁当把手指按在玻璃上,对苏米说:“这是我男朋友。”
“不要脸。”苏米嘻嘻笑,手指按到她鼻尖上。
丁当打开书包,把阿明寄给她的信拿出来,里面有一张阿明在学校里照的照片,他无论何时何地照相,好像都是那个样子。
苏米兴奋得尖叫。一定还要看阿明写给丁当的信,丁当这下死活也不愿意了。
其实丁当之所以不愿意献宝,最主要的原因是,阿明的信很简单,他每次写来的信都是这样,一张纸都写不满。他最爱说的话无非是:丁当,要好好学习呐。要听话呐,不要任性呐。
“信收到。”丁当有时候些生气了,就回三个字的信给他。
(9)
冬天,雨一直下。看不到阳光。
丁当缩在座位上看书。
“丁当哦,”苏米问,“你这么用功将来也是想考清华吧。”
“是呀。”丁当说,“所以要拼命哦。”
林争闷声闷气地说:“听起来有点花痴哦,女生都是这么花痴的吗?”
丁当把桌上厚厚的语文书“啪”一下放在林争的头上,继续背她的英语单词。
(10)
考进一中的时候,丁当是班里第三十七名,高一暑假。丁当升到了班上的第五名,那些日子继母和那个年轻男人的事情终于败露,爸爸和她整天不是冷战就是吵架,有时候当着丁当两人就打起来。为了支开丁当,爸爸让她出去旅行,丁当选了去北京的团,整个团一共三十几人,火车上吵得让人心慌,个子不高但很英俊的男导游耐着性子替每个人解决问题,忙完了,他在一直埋头看书的丁当身边坐下,擦擦汗说:“都像你多好,不声不响的。”
丁当问:“请问我可以单独在北京呆一天吗?我想办点事。”
“瞒着父母借旅游的名义出来见网友吧?”导游嘻嘻笑着,一幅了然于胸的样子。
“可以这么说。”丁当抿嘴笑。
“你多大?”
“十七。”丁当说。
“不像。”导游摇摇头,“你很成熟,像十九。”
丁当把书合起来,哭笑不得地说:“这样子说女生,女生会生气的,你知道不?”
“女生生气是什么样子?”他好认真地问。
丁当继续把头埋在书里,不再理他。这时,有个游客来,向他投诉车厢里空调太冷,腿受不了了,跟列车员说,列车员态度又不好,要让他帮忙去找列车长。
他从上铺抽出一条毯子,好言好语地说:“很可惜,列车长不归我管,我的给你,你加盖到腿上就是。若再不够,我再跟你要讨一条棉被去,可好?”
丁当觉得滑稽,忍不住吃吃地笑。
好不容易应付走那个人,他忍不住坐下来叹气,问丁当:“看什么书呢?”
丁当正在看村上春树。
“小日本的书不要看。”他气乎乎地说,民族气节重得很。
“你多大了?”丁当问他。
“二十四。”他说,“今年本命年。”
“天。”丁当说,“我以为你至少三十五。”这么快就找到报仇的机会,丁当心里偷着乐。
“小气!”他这才惊觉上当,把嘴嘟起来,像个孩子。
到北京的时候,丁当已经跟他混得很熟,他特许丁当一个人在北京呆一天,还留下他的名片,电话,嘱咐丁当一定要小心,有事记得打电话给他。
他叫胡一同。
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在打麻将。
清华的校园比丁当想像中还要显得高贵和美丽,站在宿舍外,从早晨十点等到下午五点,丁当终于看到了他,还是背着那个包,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那头慢慢地走过来。北京夏天黄昏金色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了一道金边,让丁当有短暂性的眩晕。
他走近了,看着丁当,不相信的歪歪头。
丁当也歪了歪头,向他扬扬手里没啃完的面包。
“真没想到。”他说,“你怎么来了?”
“先说高兴不高兴!”
“当然高兴!”他还是那样的语气。
“你不肯回去,我只好来看你啦。”丁当责备地说,“考上名牌大学后你就忘了本。”
“不是这样啊。”他急急地解释,“我把我妈接到北京来冶眼睛了,所以,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呵。”
“请我吃饭吧。”丁当捂捂肚子说,“快饿晕过去了。”
“好好好。”他说,“我本来是回来放书的,先不放了,上车,我带你吃饭去!”
丁当欢快地跳上阿明的车,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一路滑过,穿红衬衫和牛仔短裤的丁当伸出手抱住了阿明的腰,阿明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丁当一眼,丁当调皮地向他伸了伸舌头。
到了餐厅,丁当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餐厅门口,穿雪白碎花的连衣裙,长得很漂亮,看到丁当和阿明一起过来,有一些些的吃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
“这是小翠姐姐。”阿明介绍说。
“这是?”小翠微笑着问。
“这是小妹妹丁当。从我老家来的。”
丁当把嘴巴嘟得象大青蛙。好半天才憋出三个字:“真饿了。”
阿明对丁当说:“晚上你可以和小翠住,她会照顾好你。”
小翠朝着夏然展开一个热烈的笑容,然后重重地捶阿明一拳说:“程阿明同志,你老让我替你做事,得给银子!”
“给。”阿明笑笑说,“你说什么都行。”
小翠说真的吗?那你就当着小妹妹说爱我一生永不渝,说完了调皮地一歪脑袋。
阿明立即说道:“小翠,我爱你一生永不渝。”
小翠搂住丁当哈哈大笑。
三个人一起飞快地吃了饭,阿明忙着家教,很快就跑掉了,真的就把丁当交给了小翠。小翠家在北京,家境优越,她妈妈是大学里的教授,爸爸是眼科专家,也是阿明妈妈的主治大夫。那晚丁当借住在小翠家,跟她挤在一张床上。房间里的空调开到最低,丁当用被子把自己紧紧的裹起来。问道:“小翠姐,你怎么把阿明追到手的呀?”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追他呢?”小翠挤挤眼。
“他觉得像他那样是不会去主动追女生的。”丁当说。
“是吗?”小翠感兴趣地问,“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呢?”
“有点老土吧。”丁当故意说,“我们都是贫民区长大的孩子。”
小翠咯咯地笑起来,她说:“丁当,这名字真好听,像一把汤匙一下子掉进碗里。”
丁当有些绝望了,书上说过,两个人如果缘份值特高,就会无意中说出很多一模一样的话来。
“想什么呢,不说话?”小翠看着丁当的脸。
“我真困啊。”丁当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用被子蒙住头,装睡觉。他忽然想起阿明刚才说:“小翠我爱你一生永不渝”的样子,那不是记忆里的阿明。
那个阿明,可能真的渐渐消失了。
(11)
胡一同在北京火车站找到丁当。
丁当坐在她的小包上,埋着头在膝盖上写一封信。
胡一同生气地说:“你太无组织无纪律了,要是丢了,叫我怎么跟你父母交待?”
“这不是好好的吗?”丁当抬起头来,把信折好,放进信封里。
“你是个奇怪的女孩。”胡一同摇着头说,“还让人伤脑筋。”
“他们都这么说。”丁当笑。
“你不心疼你的旅游费,我还心疼呢。”胡一同说,“你说说,你这费交得冤不冤?”
“冤。”丁当掷地有声地说,“能退吗?”
胡一同拍拍脑门,做晕倒状。
“不能退也没啥。你别怕。”丁当说,“走以前替我做件事吧?陪我去把这封信寄了。”
“写给谁的?”胡一同问。
“写给我男朋友的绝交信。”丁当说。
“不会吧。”胡一同不信。但他还是陪丁当在火车站边上的邮局把信寄掉了,丁当的信是这么写的:
阿明:
我走了,以后,我不会再写信给你了。你也不要再写信来。我想,我们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祝你幸福。
丁当
信是在膝盖上写成的,字歪歪扭扭,信纸的有些地方,还被笔戳破了。左下方的潮湿,阿明一定不会注意到。
再见,北京。
永别,阿明。
(12)
丁当从北京回到家里,是夜里十二点钟。
爸爸没睡,还坐在客厅里发呆。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想必两人的一场酣战才结束。
丁当把包扔到沙发上,去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爸爸对她说:“她走了,卷走了我所有的钱财,你爸爸我现在只剩这房子了。”
丁当睁大了眼。
“我万万没想到她那么绝情。”爸爸把脸放在手掌心里。
丁当在心里说:“活该。”
说完,她进了自己了房间,把自己扔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13)
春天的雨绵绵不绝。
丁当缩着脖子,低着头站在过道里,听老于千古不变的训斥:“睡迟了?这叫什么理由,你要找理由也要找个新鲜一点儿的,你的成绩是不错的,人也很聪明,但高考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可以考好的大学,为什么不努再往上走一步呢,你说呢?我发现,你这两年变化挺大的,也没有刚来的时候认真了,你说对不对?”
丁当不做声,心里慢慢数着:“一,三,三……”
数到一百零七十八的时候,老于住了口。
丁当抬起头来,声音清脆地说:“一百零七十八。”
“什么?”老于不明白。
“我是说,还有一百零七十八天,就要高考了吧?”
“会不会数数呀!”老于成功上当,“七十八天都不一定有,我说你整天就跟梦游差不多,还不快进教室?”
谢天谢地,老于没有用手里的试卷敲她的头,一早上已经被敲了两次,再敲只怕会被敲成弱智。
“丁当!”老于在她身后喊住她说,“关键时刻,把你的个性收收好对你有好处!”
丁当吐吐舌头,心里暗想,这也叫个性,我个性的时候你还没见识过呢。
上完一堂索然无味的地理课,课间的时候,苏米从外面进来,手里捏着一大把的信,一群女生尖叫着围攻上去,丁当把头埋在课桌上休息,一张明信片却从苏米的手里掉到丁当的长发上,那是一张很普通的明信片,上面的祝福也很普通:新年进步,天天开心。
落款是:阿明。
丁当腾一下站起来,抓住苏米问:“这明信片从哪里来的?”
“收发室呗。”苏米茫然地说,“丁当你怎么了?”
“哦。”丁当看似平静地在座位上坐下来,心却跳得倍儿快。
“高三的时候是这样子的。”同桌林争一面把头埋在试卷里一面评论说:“在强大的压力下,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做一些没头没脑的事都是正常的。”说完了,他忽然抬起头来警觉地看丁当一眼,按照惯例,丁当应该在他的桌子上狠狠地拍上一掌,或者是一脚踢在他的板凳上,但是丁当没有,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张明信片。明信片上的日期上昨天的,邮戳盖的是本市的。
阿明回来了。
他用这种方式,在告诉她他回来了。
丁当回过神后,捏着明信片从座位上跳起来,在数学老师捧着书本进入教室的那一刹那,和他擦肩而过。
雨仍在下,只是没有那么大了,上课铃声已响,操场上很快就空无一人,丁当把衣服上的帽子拉起来盖到头上,加快速度往校门口跑去,正跑在路上,只听得一声断喝:“丁当,你又要去哪里?”
冤家路窄!又是老于。
“有事。”丁当说。
“你给我回教室上课去!”老于扯住丁当的衣袖,“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丁当奋力挣脱,不顾老于在身后的呼喊,以百米奔跑的速度跑到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气喘吁吁地说:“大叶子路。”
“去大叶子路干吗?”司机奇怪地说,“那里拆成一片废墟了。”
“不可能吧。”丁当说。
“就这两天,全拆光了,居民们都搬走了。要建新的小区,你不知道吗?”
丁当在后座把脸埋进手掌心里。明信片的硬硬的边带着冰凉的温度,提醒丁当一个事实,阿明回来了。
“还去不去?”司机问。
“去!”丁当抬起头来,大呵一声。司机加大了油门,往着城南开去。
(14)
司机没有骗丁当,大叶子真的成了一片废墟。
过去的一切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明信片寄信地址一栏是空白的,时间无法回头,空白就永远没法被填满。
丁当站在废墟中间,雨后的泥地里,忽然很大声很大声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