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之前,有人告诉过我,他说这里是天堂;我来了之后,发现自己被骗了。这里离我想的天堂差得好远。虽然这样,但我并不怪他。我既然来了,就要改变这个地方,把它改变成天堂。
———瑶瑶的日记
一
今天下雨了。
瑶瑶右手撑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十一月了,天气好冷。瑶瑶把翻领毛衣向上拉了拉,叹了口气。呼出的气化成白雾,轻轻地消散在雨夜潮湿的空气里。都市的夜景很美,平整的地砖,映着瑶瑶红色的身影,慢慢地向远处延伸。高处色彩鲜艳的广告牌不断变幻,手中提着精致提包的小姐楚楚动人。路边的酒楼和KTV前停着一辆辆漆黑而闪亮的别克轿车。瑶瑶看着这些,经过并离开。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跑着追上瑶瑶,拉着她的衣服问:“小姐,买束玫瑰好吗?”
瑶瑶顿了一下,她怜爱地看着女孩。女孩没有伞,虽然雨很小但她的衣服还是湿透了。女孩的左手捧了十来枝很下等的玫瑰,它们被劣质的塑料包装粗糙地捆着。女孩有一双很黑很亮的大眼睛,像那些别克的外壳漆色一样,纯洁而玄妙。她的右手举了一枝玫瑰,伸到瑶瑶面前。
“叫姐姐,别叫小姐。”瑶瑶摸摸女孩的头,她不想要这枝花。可女孩把玫瑰强塞进瑶瑶的手里,瑶瑶只好无奈地摸出五块钱,递给女孩。女孩转身就跑掉了,只剩下瑶瑶一个人打着伞,站在雨里。
玫瑰让瑶瑶想起一件事。上午下课时,男孩和瑶瑶闲聊,男孩问:“你爸爸是做什么的?”瑶瑶想了想说:“他是个骑三轮车的,在大街上。”
男孩不信,瑶瑶说:“随你。他还是个刑满释放的犯人,被判了五年。”当时班里很乱,大家吵来吵去,以抛橄榄球的方式,玩不知是哪个女生的笔袋。瑶瑶微微笑了一下说:“他真的是个骑三轮车拉客人的。”
“别逗了。”男孩换了个话题,他显得有点尴尬。其实全班的男生女生全在议论瑶瑶的家庭身世,他们没有嘲笑她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
不必回避什么。瑶瑶想,回避的话,会让他们很讨厌我。反正他们每天除了八卦新闻外没什么可聊的,不如找点事给他们做。
快上课时,瑶瑶发现窗外在下雨。很茫然地看着烟雨濛濛的城市。不知道父亲在什么地方。他没有带伞,三轮车的篷子也无法为他挡雨。瑶瑶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感到有一种寒冷而无形的东西包围着她,侵入了她的身体。
没有朋友,没有交流,瑶瑶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就像……
瑶瑶把玫瑰放进书包里,一个人打着伞,走在雨夜都市喧闹华丽的大街上。
二
爸爸比瑶瑶回家要早,她告诉他学校晚上十点放学。
三轮车停在院子里,用蓝色的塑料布盖着。瑶瑶经过它时,看到塑料布的一角被风吹起来,露出了一侧车身,被雨水打湿了。瑶瑶用力把它拉下来,用砖头压好。
手上湿湿的,瑶瑶望着三轮车:也许这是我现在惟一的依靠了吧。
小楼已经很旧了,但即使是这样,房子的租金也并非能让瑶瑶和爸爸轻易接受。灰暗、潮湿,微黄的楼道灯,四壁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广告,空气中布满发霉的味道。每次走过楼道时瑶瑶都有想吐的感觉,她觉得这样的空气让自己颤抖。瑶瑶觉得小楼像是路边的一个流浪儿,长得还算可爱,但看上去肮脏不堪,当你走近它,抚摸它时,你会想逃,想呕吐,想赶走这个流浪儿。
家里自然不是这样。那看似不太坚固的铁门可以把一切寒冷孤独关在外面。虽然屋子很小,但它却带来了比六七年前瑶瑶住的那所豪宅更多的温暖。
我只需要温暖。瑶瑶收起伞,走上四楼,掏出钥匙,打开铁门。
爸爸烧了粥,瑶瑶很容易就闻出了到底有什么吃的摆在小饭桌上。胃部不断运动,味蕾捕捉着四溢的米香味,也像楼道里那样潮乎乎的,不过,很暖。爸爸坐在小屋里喝茶,他的屋子很小,但让人感到得更多的是空,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板床和一个放着一盏台灯的床头柜,台灯是从旧货市场里买来的。这点家具足够了,对于爸爸来说,他需要的只是休息和去拉活。
他爱喝茶,一直如此。从前有很多人送茶给他,几百元一两的叶子在他眼里微不足道。但六年前的那天,他们为了搜出证据,打破了全部的茶罐,那些与黄金等价的叶子撒在地上,被人践踏。最终他们带走了他。
现在他很珍惜茶叶,哪怕泡过很多次,他也不想把那些没味的茶叶沫子倒掉。家里并没有很多钱。而且再没人会送茶给他了,他要自己去买,很次的袋装茶。
爸,我回来了。
哦。爸爸放下茶杯,从屋里走出来。他摸摸瑶瑶湿漉漉的头发问:“冷吗?”
不冷,只是雨很细,所以头发湿了。瑶瑶放下伞努力向爸爸笑笑。
快吃饭吧。爸爸转身去了大屋,瑶瑶的屋子,摆着家里兼着瑶瑶书桌的饭桌。
淡淡的灯光下,瑶瑶慢慢地感受着米粥的香甜:我更适合这种平静的生活。
三
天空中有厚厚的云层,不过还是见到了太阳。太阳有时躲在云后,露出一点点来,有时把自己全部展现出来,可爱得不行。
物理课。男孩传过来一张字条:中午有时间吗?方便的话请你吃午饭,讨论一下辩论会的辩题,可以吗?
瑶瑶把字条折回原样,放在手中轻轻地玩。一个约会?有点不太确信。她回头望望隔排的男孩,男孩送了她一个阳光般的微笑。
得得,是校草啊,果然是他。后天的年级辩论会上,瑶瑶是三辩,男孩是主辩。
校草的确不简单。穿ESPRIT的格子衬衫,纽巴纶的慢跑鞋,私家的奥迪A8,在瑶瑶转到这个学校的时候,刚好他代表国家物理奥赛队出战,拿到银牌,后来又参加了国际WCG大赛,打进了魔兽个人赛的前四名。学习出众,有同样十足漂亮的眼睛,女生们关注的焦点,男生们愤慨的对象。
瑶瑶隐约记起一件事,在转来的第四天,他借给她听MD,是古典辣妹的合奏。他是第一个和她说话的男生。瑶瑶想,我是漂亮女生吗?也许我还好吧,但我并不漂亮。和那些从小喝牛奶,吃火龙果,喜欢哈根达斯的可爱女孩不同,我不会和她们一样,用柔软的沪腔和男生聊天,要他们请吃美味冰淇淋。我不是以前那个奢华的我了,人总要改变一点。
昨天中午在书店,看到了本矢泽爱的画集,喜欢得不行。可瑶瑶拿不出钱来,一分也拿不出。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最后一次。瑶瑶静静地看着那本画集被放回书柜,然后慢慢走开。每一次都无奈地叹气,不过叹气之后还是没有办法。
不好,我有了小资倾向了吗?瑶瑶摇着笔杆,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还是这样的连雨天,红棕色的坐椅,手磨的巴西咖啡,水平一流的琴手弹着轻曼的小夜曲。当然还有男孩,陪她度过午后三刻的茶会。
呵,狂想曲。瑶瑶轻轻笑了。老师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讲课。
我不是这种人,我没有E-380手机,没有漂亮的服饰和舒适的生活,没有明天要去做什么的希望。最亲爱的爸爸从前是个局长,主管着全市的财政,去年从监狱里出来后,试过无数工作,最后来到这个城市,成了一个靠骑三轮车拉客的中年人,每天在这个城市里,载着人们,从这儿到那儿。妈妈在五年前的某天无声无息地带着她的东西走了,从此杳无音信。
我没资格去享受什么小资情调。瑶瑶想,也许,将来会有机会去感觉一下那种纯粹,但现在,那真的不适合我,尽管我很喜欢这个穿格子衬衫的男孩,但我———
我不会像什么,我还是我。
我不能给他这个机会,虽然这个决定也许是错的。瑶瑶撕下一张便笺,在上面写了“对不起,中午我要回家,陪父亲吃饭,见谅。”折成一个简单的三角形,传了回去。
今天下雨。
瑶瑶没回家,在过街天桥上站了很久。打着折伞,手里握着上午男孩写来的纸条。看着脚下一辆接一辆滑过的汽车,瑶瑶把纸条抛了出去。
或许下雨会让我快乐些。
瑶瑶突然想抽烟,那种全白的烟。可瑶瑶很沮丧,也很失望,因为自己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办不到。风从后面刮来,夹着雨水,吹着她单薄的身体。
还是快点回家吧。爸爸在等我。瑶瑶转身走下了过街天桥。
四
瑶瑶有兼职工作,在一家饭馆刷盘子。
每天放学,她会马上去旧城区的那条小街。饭馆小得可怜,夏天卖海鲜,冬天卖什锦火锅。小街杂乱而肮脏,城市中那些不规则的冲突全被小街一一展示出来。
学校晚上八点四十放学。
第一次刷盘子的时候,瑶瑶很吃惊,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他们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盘子。成堆地泡在盆子里,泛着点点油星。瑶瑶看了想:Oh,my god。挽起袖子,开始干活。人总是要自己养活自己,我不该做一个寄生生物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每当瑶瑶离开饭馆回家,匆匆走过黑夜里寂静而寒冷的小街时,她总是不看身后地向前走。她很害怕,但不想表现出来。
两个星期后,瑶瑶觉得还好,她想过了这个下雨的冬天就不做了。冬天过后心情也许会好点,也不用再为钱和烦心来刷成堆的盘子了。
刷盘子的时候,瑶瑶常想起家乡的雨季。家乡的雨季很长,而且景色比这个城市要美得多。家乡的城郊在雨季时总是开遍白色的雏菊,小小的,成片成片,美丽异常。这个城市里看不到这么漂亮的小花,路边花架上那些大朵大朵的菊花,全是暖棚里养大的。
好了,不要幻想了。瑶瑶向老板要了根烟,陌生地吸着。盘子要在九点四十之前洗完,因为那时瑶瑶要回家。大团的烟在小店窄小的过道中扩散着,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变化着莫测的形状,昏黄,黯淡。这支烟的感觉还好,尽管它只卖三元一包,但它还是给了她那种幻想样的刺激。
也许吧。瑶瑶迷茫地看着手中那支燃着的烟。我不是别人,我也许卑微,也许贫贱,但我要用自己的付出争取满足的生活。
今天下雨。
瑶瑶接过最后一天的工钱,转身准备离开小店时,意外地看到了男孩。
昏黄的灯光照在屋子里,男孩坐在靠窗边的桌子旁,依旧穿格子花纹的棉布衬衫,嘴里衔着一根白色的MILD SEVEN,左手搂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一大桌人在喝酒,烟和热气混在一起,白雾一般地弥散。男孩回过头,看见瑶瑶,很惊讶的样子。
瑶瑶突然感觉自己无法解释所看到的真实,她走过饭桌,向男孩笑笑。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她撑起伞,走出小饭馆。男孩追出来喊她,瑶瑶告诉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生活总是让人措手不及,给了我这么多可爱的惊喜。就像用漂亮的金、银纸包装的巧克力,没溶在嘴中,你永远不会知道它是果仁的,还是提子的。
走在平整的地砖路上,雨水打在她的脸上,瑶瑶笑着对自己说,我没哭,我很坚强。
五
第二天,瑶瑶路过书店。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看着NANA厚厚的红唇,瑶瑶想,世界上会不会也有另一个我呢?一个家境富有的,和我性格相同的女孩?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会在哪里遇见她,了解她,发现两个人有同样的生活……
算了算了,我不该去想这些,我只适合在小屋子里桔色的台灯下读那些大部头。这样的书并不适合我。瑶瑶走出书店,撑开伞,走在都市华丽的大街上。也许,在下一个路口等红灯时,还会遇到她的爸爸。她用伞紧紧地罩在头上,不去看正前的方向。她默默走过路口,始终没有抬头,她并不是怕看到她爸爸,只是不想去看。
昨天在吃晚饭时,瑶瑶仔细地望着他看了很久,白发越来越多,怎么也挑不完的样子。
他老了。五年的监狱生活让他变得苍老年迈,完全没有当年做局长时的英气。
瑶瑶走到楼道里,拆开那包烟,抽出一根,衔在嘴上,很久才点燃。烟迷茫地飘散在湿湿的空气中,一点点从真实到幻灭。
雨还在下,瑶瑶走在夜晚都市华丽的大街上,穿着红色的风衣,路过豪华的大酒店,路过那些从前家里也有一辆的黑色别克,路过高处不断变幻的霓虹广告牌,路过提着精致提包的小姐们,这些人们的衣着鲜亮,有着大把的钞票。瑶瑶只是个孩子,一个近乎一无所有的孩子。
城市为什么要总是在雨中度过白天和黑夜呢?是天为谁哭了吗?为谁哭了呢?哭得这样可爱,这样失望。
瑶瑶突然感到有热热的水珠从她白皙的脸上滑落。她觉得有点冷,自己竟然哭了。
瑶瑶不走了,她一个人站在雨里,雨并不大,只是好像是浇向她一个人的。
别人呢?别人得到阳光了吗?也许,大家所有的,全部都是雨水。
我真的很孤独吗?那么,是为我哭了吗?
瑶瑶想到张楚唱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她擦了擦眼泪,笑了笑,继续向前走。
我真傻,被骗了,真的。可停在那儿有什么用呢?不如向前走,一直走下去,或许雨就停了。
瑶瑶一个人,撑着伞,走在都市华丽的大街上。
今天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