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静子还是有很多事想不通,于是她就用力地去想。这样她发现了记忆中第一场大雨。雨是那么大,以至于把她上学的路都淹没了。她站在水体的这端,望着那边学校依然有几分明亮的灯光,不知道该怎么办。希望总是几步之遥,但是总是跨不过去。
后来,一个陌生的叔叔背她趟过了水去。她伏在他宽大的背上,心里感到安慰。到了学校门口,他放下了她,她这才发现原来他并不太大,唇边的毛还淡得很,她惊惶之下,一下子不知该叫哥哥还是叫叔叔。确实,那是个很不能清楚划分的年龄。当看清她的窘迫之后,他哈哈地笑了,然后转身消失在雨中。静子连一声谢谢都未说出来。之后的几天,她都想起那宽大的背和种温暖的感觉。甚至还在滂沱大雨时想象着有这个高大的男子再次出现在她在面前,轻轻地背起她,一直走了很远很远。而她在厚重的雨雾中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了他了,看到他生动的髭须和那双眼睛。她满心希望他能认出她来。而他并没有认出她来,他的身边有另外的一个女孩,秀长的头发,一双很美丽的眼晴。静子急急地走进他的视线去,而他轻易地就把她忽略了过去,继续急切地和身边的女孩说话。在她和视线和他的视线相交的时候,她没有从他的眼里读出相识的那种默契,她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们又是陌生路人了。有关于那个雨天的故事这样结束了。
静子相信她的前生一定是一滴雨水。雨从天而降,谁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又将飘向何处。她有时觉得母亲留下她是一种残酷的报复。她太像她的父亲。有时母亲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静子甚至可经听到母亲心里发出的惊叹:天哪。有时母亲在对她施以罚惩后,会说叫你这样对我。静子知道她成为了父亲不幸的替代品。母女两人生活在同一空间,彼此爱恋着,又彼此充满了仇恨。
春天是个充满了希望和欲望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柔软如女人肢体的柳条在岸边舒展自己的胴体,风骚的桃花在蜜蜂的嗡嗡声中微微颤动。
有人告诉她,她将快会有一个后爸了。那段日子母亲的脸色随着春天一起红润,她在镜子面前站的频率也在增加,所以静子相信这种说法,她心里也在期待着生活的另一次闪光。母亲一直谨慎地守护着她的秘密,静子也装作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母女俩偶而相视,又双双把目光旋向别处。一次她提前回家,看到了母亲和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是高高大大的,皮肤白皙,使她心里有一股相识之感。母亲对她的突然介入表现了最大程度的不安,她红了脸,不断地捏着衣角,说,一个同事,一个同事。还是那个男人大方地把手交给她:你是小静吧,老听你妈提起你。静子心里凛然一动,时间在记忆里飞快倒流, 她心里默默地说,我等你来已经很久了。她拿了一本书就出门了,还说她在同学家吃饭了。然后,她在一个下午和一个傍晚都在河边徘徊。雨季正在那时开始了,静子没有伞,所以只好躲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看河面上的雨痕。
母亲的隐私随着女儿的发现显得公开化,她也开始经常地带那个男人回来,那个长相斯文的男子对静子也相当客气,不时对静子的功课表示兴趣,有时竟然和她一起演算算术。母亲在一边很安详地看着她们,用那种最赋女人味的姿式和嗓音说:开饭了。静子开始喜欢这种生活,她的梦中开始有那个男人的影子,她甚至幻想三个人以后的生活样子。
雨季结束的时候她却发现母亲又恢复了从前那副邋遢的样子,衣衫不整,蓬头圬面。静子耐心地等了好几天,母亲越发是那样子下去了。静子问为什么。母亲终于滴下泪来,她说从此没这回事了。静子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去把他找回来。母亲说他是不要你啊,他要你走。静子不明白,为什么她容纳了他,而他却不欢迎她。再者,如果他一直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和她一起做题目。静子清泪也一滴滴地下来:那你去找他去,我一个人好了。母亲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道:“男人,都不好东西。”没有了男人的母亲开始像男人一样抽烟和吵架,静子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母亲互相爱恋又互相仇恨地生活在一起了。
七
静子长大了,在下一轮的到来的雨季注定将成为静子记忆中的永远的伤痛。
静子有一次对母亲说:我看我的班主任老师的眼睛和我一样细长长的。母亲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说你真的感到这样吗?这是不可以的,他只是你的老师。静子知道了这样的秘密不能和母亲分享,只有一个人拥有,所以她把它藏进了她的日记里,心里。那时,静子可以觉知自己的胸部不可抑制的膨胀,她的眼和耳变得分外得敏锐。她无时不刻都在热切地找寻那双相似的眼睛。她的目光每每随着那眼睛逗留在某处,同时猜测那目光的含义。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静子显得焦急不安,她的班主任老师曾经许诺:只要天好,一定带全班春游。静子从来没有那样地热切盼望过春游。她想象春天的草地和春日温暖的阳光。天还是那样沉沉的,充满了雨意。
下课后,静子没有带伞。她在教室外的长廊上来回地走动,人都走完了。她不禁地着起急来。这时那双眼睛出现了,他把静子让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的眼睛一示意,静子情不自禁地坐了下来。他开始和静子聊天,静子慢慢地述说她的故事。他坐在那里听,还不时地用食指的关节敲打着桌面。然后他用了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语调说:静子,你不能这样下去,你要活泼一些才好。静子的眼居然有些泛潮。静子梦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就是她自己,穿着宽大的,乳白色的长裙,轻盈盈地掠过地面,她飞过淡紫色的长廊,一直飞到了天上。在那天上,有一双期待的眼睛,温情地看着她,她知道那就是那道目光。
老师的宿舍紧挨着校园一角。学校几个单身教师都住在里面。房子前有一片花坛。架着竹子,上面攀了牵牛花,紫色的向阳花,和葡萄的嫩藤。入春后,那些柔弱的长藤就从头伸了出来,吐出一朵朵黄的紫的小花,很不引人注目地在微风里摇动。静子经过那里的时候,心里总涌上一阵突然的激动。
一个春霭迷离的傍晚,她和朋友叶子一起往外走,正遇上几个男生在那增边探头探脑地张望。叶子大大咧咧地朝他们喊:干什么,你们。他们明显地惊慌了,一个男生向她们摆摆手又点点嘴巴,轻声说:你们敢把这些花采下来吗?叶子不懈地努努嘴:谁不敢。不敢是胆小鬼。他们几个马上兴趣十足地包围过来:好,你采采看。叶子为难地看着她。静子拉着她的手:我们走,不理他们。男生冲着她们做着鬼脸,在自己脸上划着轻声嚷:胆小鬼胆小鬼。叶子的脸红了:你们才是呢。静子突然把书包摘下来交给叶子,自己走到藤前把一朵紫色的小花摘了下来,又摘下一朵黄色的花来。男生们安静下来,又忽然哄得高叫起来,静子采了花了,静子采了花了。一边飞也似地跑了开去。叶子傻兮兮地站在那里,静子,你干了什么。里面的小屋的门开了。叶子突然把她的包把静子手里一放:静子,你自己干的,我可走了。然后就跑远了。静子一手拿着包,一手捏着两朵花,她抬头看到一个身影向她逼近,她感到了晕眩,同时她心又沉沉地落了下来。她听到一个美妙的男中音在唱出这样的弦律:静子,你干了什么。而她马上觉出那声音中的不快,因此她马上惊慌了:在她的掌心,紫色和黄色像要流下来。她把两个未来的果实消灭了。她的泪掉了下来。静子赶紧低下头,可是没有用,那泪汩汩的,像是流不尽了。她听到他叹了口气,千真万确,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我并没有怪你呀。他没有了主意,只好让静子先进来,静子低头走到屋檐下,不肯进去,又流泪。他说:好了,你做错了事,我要惩罚你。这盆花你拿去负责把它管好。否则,我可真的要批评你了。静子抬起泪眼,她看到了一盆可爱的文竹。从此她时常往老师那里走动,听他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一直到她听说有人到家里告诉了母亲。
母亲亲自跑到了学校,要求要求把静子从他班里调开。这事像一阵风一样,飞快地传遍了校园。母亲的夸张和奔走就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不洁的女孩。母亲不仅把她的梦撕得粉碎,而且把她钉在耻辱柱上。静子发现周围人的眼光都变了。静子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仇视母亲,母亲制造了她,又亲手毁了她。她也怨恨周围的目光,那目光有毒。她觉着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件摆设。没有谁真正地需要她,接受她。她只有守着那文竹,她知道自己很纯洁。他好像并没有听到什么流言,不过他在上完课后总是匆匆地离去,甚至在上课时也不敢向她这里看了一眼。她的目光不再和那目光相遇。她恨他,恨那种没有理由的遁匿,恨庸俗、恨周围的目光,也恨她自己。静子明显得消瘦了,言语也更少。有一天,静子没有上学。
母亲找遍了整个小城,甚至包括河边。她没有想到静子来到了寺里。寺里的老和尚已经死了,小和尚和一个更小的和尚坐在堂上,两个人敲着木鱼,把时光锁在了心里。静子坐在台阶上,如痴如醉,又像在做一个未完的梦。
静子转入了另外一家中学。其间,她也断断续续听到过有关于他的消息,心里免不了一动,随之那火花慢慢地灭去。仿佛他是一个过去的象征,没有光荣,也不浪漫,只有隐隐的心痛,却也毫不伤身。若干年后,她又见到了他,他已经显得发福了,正领着一个小孩在散步。他的目光失却了从前的光彩和灵气,显得混浊和疲乏,它随意地停留在某处只作一休憩,然后又毫不光彩地走向宿命。静子从他身边走过,心中洞如观烛,当他的眼光在她身上扫过时,她看到一丝复活的生气,而又在片刻后蒸发消散了。然后她从他身边走过,一切发生在一个初夏的傍晚,平平常常。
八
人与人的距离的突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一旦失败,连最初的相识也不能做到了。这是母亲经常说的话。母亲仿佛已经能洞察华丽之后的空虚,于是她走向孤独,同时她不断地去解剖别人,把它称之为深刻。静子感谢母亲的深刻,同时又害怕着这种深刻。母亲的感情随着她的长大而显得日益苍白。终于有一天,母亲满含苍桑地问静子,我真的老了吗?岁月不仅磨去她的智慧,而且也带走了她的情感。静子知道到了离开母亲的时候了。
她马上想到了要去父亲的城。去干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她的生活已经破碎了近二十年,现在她要去把一段日子拼补完整。而且她也是为了示威,为了报复。一个没有父亲近二十年的孩子,要去对那个被称作是她父亲的男人说个道理。一切都是冥冥中已经安排好了的。她要做的,只是服从心的驱使。
她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所城市高校的录取单。临走的前一天,静子整理完行装。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天格外得高远。她坐在窗前,听石板路上清新的自行车的铃声。就在那时,她看到了对面屋檐上出现了三个小小的形体,确切得说是其中一个稍稍大些。这时的天光给了静子一个很好的观察角度。屋檐上是一只大猫和两只小猫。静子的手如果没有捂住嘴的话,她一定会叫起来。因为她从大猫颊上那道长长的色斑上已经明确地知道了它是谁。它在失踪了五年多之后,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大猫也发现了窗后的人形,它尖尖地叫了一声,龇了龇白森森的牙齿,抬爪将两只不停地甩打在一起的小猫推到身后。它的目光支离破碎并且游离不定。它暂时停下行动,侧目冷冷地看着静子,那是完全陌生的目光。它的皮毛已经粗粝,即使是雨淋过的,却还硬硬地竖起,它已经完全成了一只野猫。不知是怎么样的记忆和动机使它又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原地。难道它是以为小玉是暂地远离而心犹不甘寻了过来?那时母亲走进了她的小屋,她的出现,使那三只猫迅速地离去了。母亲用苍老平淡的声音说:静子,你明天就走了,你看我是不是真的老了。静子忽然涌上一股欲哭的情绪,她知道,从此以后,一切厌恶和憎恨都将随着自己的离开而消散。
九
这样,她又来到了父亲的城市,也是她曾经拥有的却已淡忘了的城市。
城市是个怪物,它把冷漠打扮得热闹非凡光怪陆离。它拒绝交流拒绝倾诉拒绝软弱。静子一开始并没有去寻找父亲。在她工作的头一年母亲就不行了,她说的最后的话是,永远也不要认你的父亲。近乎绝望的内疚和亲情吞噬了静子的心。如果一切都能从头开始,如果岁月能够倒退,静子是应该好好去爱母亲和表示她的爱的。但是静子已经没有机会。她决定要加重对那个男人的惩罚。他使她如此的不幸。
父亲站在大雨的另一头,启蒙了她的忧伤。有时她隐隐以为那是一笔可以回味的财富,可以由她在雨中随意地串起。而渐渐地,静子的怀念开始显得有点虚空,她的情绪由于长大而变得沉稳。她不再想到恨,每当这时她就会突然想起雨中哭泣呐喊的母亲,母亲的脸远比车窗后那张脸来得生动。静子想用这种怀念来持续她的仇恨。后来她想起有一次和母亲一起上街看彩灯,拥挤的人流把她们隔开。她站在路旁,望着人流在眼前滚过而突然感到的深入肌髓的恐惧,想起那些爱恨交织的相依相伴的日子。
再后来,恐惧和爱恨都变得淡了。但静子总能透过雨季迷离的雨幕,遥遥地看见从前的自己。那个小小的女孩怯怯地走近,却慢慢变得模糊。女孩的出现让静子不能安心,以致于不能投入现在的生活。
于是静子就想,在雨季里很实际地想,她应该阻挡那个来自过去的女孩,那个女孩有着太多的伤感,而静子必须面对生活。生活是讨厌回忆的。于是静子又一次将故事串起,她知道故事的起头是一个男人。故事也必须由他结束。没有那个男人的帮助,她就走不出雨季去。所以有一天,静子心平气和地发了一封信。
寻找一个人远比寻找一份感情来得容易。一封信就把那个二十几年离开了的男人找来了。静子打开门,那个和她相像中的一模一样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门口。他迟疑了一下,衰老的脸上由于内疚快乐而表情复杂:你是静子吗?他的脸上充满被认可的期待和相聚的渴望。静子向他微笑了,我是静子。我是你的女儿。男人说:你果然就是静子。我能进来吗?
静子把他让进了屋。屋外阳光很好,于是她知道少女静子的雨季会永远结束在这个午后。没有谁会乘坐雨季的驿车,驶向她记忆的下一个停靠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