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烧灵魂。
他看着眼前烟熏火燎的废墟，破旧的书角沾上炭灰卷曲着，火红的罪恶在他的眼睛中燃烧，蔓延着，将半边的天空吞噬，映红了如漆的黑暗。树上的几只鹰惊恐地叫着，扑打沉重的羽毛，窜上天空，随着“砰”的一声，又笔直地落了下来，与地上红得有些发黑的液体相溶合。
多美的夜晚，这赎掉原罪的篝火，倘若能让这火更大些……
想到这里，他笑了，像个年轻的孩子一样。那笑容明得像火，暗得像夜。毕竟还有能让他高兴的事情，还能给他生命一个意义。似弯非弯的嘴角边，有一种不为人知的东西，同样在燃烧，肆意地扩散……
回家的那条小路，弯弯曲曲，光线格外暗淡。因而他每次走过的时候，都不禁打一个寒颤，明知自己孤身一人，却总觉得四周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包围，紧绕，蟒蛇般令他窒息。然而势力不仅这一种，虽然听不见看不着也摸不到，还是有根神经告诉他，那孤魂野鬼撞在他身上，进入，又离开。有时轻轻掠过溅起寒意，更有时结结实实地穿过他的胸膛，掏空，他荒芜地继续走着……
他感到脆弱，因为没有火的地方，不是他的世界。
前方一个娇小的身影渐渐清晰，一个穿着碎格子连衣裙的少女走向他走来，裙摆在风中舞蹈，像一朵憔悴的茉莉。他小小地愣了一下。悠扬的歌声随着空气飘进他的耳朵里，震动着，于是他也不由自主地振动。
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别人唱歌了。在他的记忆中，唯一的一首曲子就是儿时母亲哼唱的催眠曲，那个旋律在母亲处死之后再也没有被唱起，没有一人敢，却在他心中默唱了无数遍。
歌声停止，他也停住了脚步。
“你不怕吗？”他问。
“怕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那些可怕的东西，”心知肚明宪法的第四十八条，他母亲就因此而丧命，二十年过后，他变成了执行这项法律的人。
少女笑了，一脸的明媚，“其实可怕的东西在你心里。”
他的手微微颤了颤，眼睛里生起了火，又瞬间熄灭，很不经意地变成了温柔。
“那么告诉我，你多大了？”
“十七岁，并且我很疯狂。”
“哼，这个世界容不下更多疯狂的人。你去找个医师吧。”他冷笑，由于突然记起了自己的职责而变得冷漠起来。
“我有精神病医生了，我叔叔每周都带我去看。”少女的眼睛闪烁着，水晶一般。“我叔叔说我是个怪人，因为我喜欢看东西想东西唱歌画画甚至……”她慌张地向小路两边看了看，荒无人烟。“甚至看书……”她突然住口，意识到男子近乎愤怒的表情。
没过几秒钟男子的怒色暗淡下来，她继续说，“我喜欢半夜爬起来看星星和月亮，或者傍晚坐在小山坡上看日落……”
隔墙有耳。就算是空气，也聚精会神地听，凝固了，惊呆了。
“你真不应该告诉我。你是有理由害怕的，你可知道我是一个……”他强抑制自己。‘纵火者’这个词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尽管是一个合法的职位，却总有一种声音告诉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公元二十世纪的时候，这曾经是一种卑鄙的做法。
“我知道，从你身上的煤油味闻出来的。那又怎么样？你也是个人，和我一样。”
他从少女水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头发，眼睛，鼻子，嘴……没错，他是个人。但为什么，他感觉那么奇怪，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抻长了，再揉成一团，再抻长……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说，他很少思考。在如此发达如此机械的时代，主观的情感总是与客观的科学相悖。于是他便生活在一种套路中，如此继续，这样度过一生。
“不，我们不一样。”他沉思过后很生硬地说，“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疯子，而我知道这个世界如何运转。”
少女转过头来，近乎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我知道的事情你并不知道。比如，今天早上山坡上的那片草坪上有一滴露珠。” 少女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他感觉那不是电——不过除了电还能是什么，什么东西竟然可以这么亮？比早上烧毁杂书的篝火还要耀眼。“还有，如果你仔细看的话，月亮上面站着一个人……”
他朝着少女手指着的那个方向看去，一个黄色的圆圈挂在天空上，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看见。
少女又笑了，满面的春光。“你是唯一一个停下来和我说话的人，唯一一个按照我说的去看月亮的人。你还有救……”
他摇了摇头，无奈地丢下一句“你真是个疯子”就继续向前走了，他竭力地挡住月光，好像要掩盖某些藏在他心中黑暗角落的光明。
“喂，别走啊！回答我的问题，你快乐么？”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你为这荒谬的一切感到快乐么？”他的喉咙颤动了一小下，唾液干涸，哑口无言。
我快乐么？我当然快乐了。她懂什么？他质问周围安静的白墙，白墙不言。真是个奇怪的晚上，他很久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说话了，只记得上一次是在两年前的晚上碰见一个快病休的老头……他摇了摇头，再看墙上，印的是那少女明媚的脸，那么美丽。挂钟的秒针疾速转动，把月亮转走，而对于他而言，只不过意味着着一个新的太阳。
这算什么事？她不过是个疯子，一个幻想狂。
他不禁回想少女的眼睛里有着自己的影子，最脆弱最秘密的一刻，暴露给一个陌生的思维。又好像她一直站在那条街上等着，等着一个相信她的人，等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被机械挖空了思想榨去了内涵被套路操纵的行尸。
他轻轻地推开了门。把眼睛和耳朵去了锁。
小蚊子在空气中哼唱鸣笛，就像电子鼻一样刺耳，一个藏匿着的黄蜂在树边搭的窝里安逸地栖息着。他笑了，和早上看到火焰的那一种喜悦不同。
他想唱歌。可是他不敢。
不过很快他的笑容暗淡下去，融化了，折叠起来渗透进他的皮肤，销声匿迹。
睡觉，这是最好的选择。睡过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梦见一滴雨露从叶子上滑落，又一滴，还有一滴，第四滴……一点一点，有节奏地下滑，越来越急促……还有火焰。安眠药。燕尾服。暴雨。台风。有人在笑。闪电在楼梯的下方。整个世界向下流涌着。火山喷发出浓浓的岩浆。一切一切都化成声音，叠加着，怒吼，将地球的根基晃荡……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是他的呓语。一片止咳糖溶化在他的舌头上。
雨薄薄地下着，给干枯的路面刷了一层乌黑的漆。他看见那个少女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漫步，仰着头，没有打伞。
“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我仍然很疯狂。在雨中行走感觉很好。”
“那有什么好的？”他说。
“你自己试试啊。”
“我从来没尝试过。”
少女舔了舔嘴唇，“雨水的味道也不错呢。”
“我明白了，你逛来逛去把所有可以做的事情都尝试一次对不对？”
“有时两次。”她的回答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走到大片的金黄的菊花前面，这菊花原来就种在他公寓的后面，他却一直没有注意。
“这应该是最后的菊花了吧。你听说过么，拿一枝菊花放在下巴上擦，如果把花瓣擦掉了就说明这个人恋爱了。”她把菊花在下巴上擦来擦去，大笑着。
他只能观看。
“你也试试！”说着就递给他一朵。
“这东西对我不好用的”他虽然这么说，也尝试了一下。
少女皱了皱眉头，“真可惜，你没有爱过任何人。”
“谁说的！”
“可是这花瓣没掉啊……”
“疯子。”
“对不起。到我去看医生的时候了。他们强迫我去，虽然我知道我不是疯子。”忧伤突然爬到她的脸上，落满了雨水。
“我觉得你确实需要这方面的帮助。”
“你没有说实话。”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憋了许久，终于说“没错，我没说实话。”
“这些神经病医生总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出去到森林里远足，看那些鸟和昆虫。我甚至搜集蝴蝶，改天我给你看看我的标本。”
他轻轻地点头。
“你知道么，我打算逃走，去别的地方，一个不视看书画画唱歌为犯法的地方，一个不因为我喜欢自然喜欢文学而认为我是疯子的地方……”
他的死盯盯地瞪着她的眼睛。“你……”
“嘘……别和别人说，不然我就走不成了。”
他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在心中弥漫。他仰起头，张开嘴。雨水是甜的。
医院。一个穿着米色连衣裙的少女在机械的铁手中挣扎。声嘶力竭地喊让我走让我离开……旁边的医护人员忙乱地跑来跑去，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快，这疯子犯病了。给她打两针镇定剂……”一个大夫对护士说。
“我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放我走……放——”声音减弱，到最后变成了谁也听不见的唏嘘。铁粗的针头插进了少女的血管，输入一种白色的液体，比血稀疏，没有血那样浓烈。
百叶窗外面的人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唱起了歌。那首沉睡了二十年的歌。
少女醒了，眼睛里再也没有比电还亮比火还耀眼的东西，只是苍白无力地望着百叶窗外的人，轻声呢喃“你不怕么？”
怕什么？
少女挣扎了几下，最终说“那些可怕的东西。”
其实可怕的东西在你心里。
“你是有理由害怕的。”她苦笑。
我们都是人，都是一样的。
“我们不一样，我是个疯子，你是个执法人。”
我知道雨水是甜的我知道歌声很好听。
“你是也个疯子”她说。
你快乐么？
少女没有回答，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些角落，某些镜头在上演，而站在旁边观看的人却无能为力。其实那些旁观者并不知道，真正的主角，是自己。
他眼前所有的梦幻燃烧着。爆裂。昏天黑地。然后全部变成废墟。有火的地方，就是他的世界。而在那种浓浓的木炭的烧焦味面前，他也略显苍老。
走了，离开这个被无情燃烧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