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商店(转载)

门铃悦耳的声音提醒我，今天的第一个客户到了，我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的时候，他正沿着红色的地毯向里走，边走边喊：“我想买一份记忆！”

　　　　　　　　　　　　 记忆商店
　　“欢迎光临！”
　　门铃悦耳的声音提醒我，今天的第一个客户到了，我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的时候，他正沿着红色的地毯向里走，边走边喊：“我想买一份记忆！”
　　“欢迎光临。”我说：“请问能为您服务吗？”
　　“我想买一份记忆。”他重复一遍。
　　“那么请问您想要什么样的记忆呢？”我很有礼貌和耐心地问。
　　“什么？”他有些不解地盯着我看。
　　“先生是第一次来买记忆吧？”
　　“是，听说很久了，一直没时间来体验一下。”
　　我笑笑：“这个还算是新鲜事物了，来先生这边坐，我来给您解释一下我们这个服务，以便您能准确地挑选自己想要的记忆。”
　　我带了他来到一张小几旁坐下，斟上一杯碧螺春。
　　“你的解说不会花太长时间？”他看了看表，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不会，几分钟就够了。我们这个服务是两年前开始的，有一个成语叫做感同身受，您一定知道吧？”
　　“就是说好像自己亲身体会过一样的感受……”
　　“是的，我们感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依靠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还有触觉，比如说这杯碧螺春来说吧，它带给您的感觉是立体的：您看到它的颜色，嗅到它的香气，尝到一点苦味等等，这些所有的感觉在大脑里综合起来，就是面前这一杯碧螺春。”
　　我抬手示意他品尝一下，他无意识地照着做了，然后赞了一声：“好茶！”
　　我暗自笑了一下，这个茶是专门请朋友从南方带回来的，算起来要六百多元一两呢。
　　“恩，好茶，可是这样的一杯好茶，您却无法向您的朋友或者家人如实地转述您对这杯茶的感受——换句话说，你，和我，我们在向别人描述什么东西的时候，很难让别人感同身受。”
　　“怎么会……”
　　“是这样的，比如说，就眼前这一杯茶，您想怎么跟朋友描述？”
　　“我喝了一杯很香的茶，就这样。”
　　“可是香这种味道有很多种啊，比如说，香水是香的，好菜也是香的，女人走过你身边有幽香，花园里的花有花香，单纯说碧螺春也因为用料，火候，土壤和水质等等而各有各自独特的香气——您怎么能让朋友知道这杯茶的香？”
　　那男子仔细想了想：“这是我们的语言达不到的境界，我实在无法如实地转达我现在的感受，看来只有让他们亲自来品尝一下才行。”
　　“先生真是聪明人。”我拿起茶壶，给他续上一点水：“我们这个服务，就是想让我们的顾客在使用我们的商品时，能够达到感同身受的效果。”
　　“通过记忆移植么？”
　　“是，只有通过记忆的移植，才能达到感同身受的效果。”
　　“听起来不错的想法，而且……看起来你的生意很好。”他抬头四面看着我有点过分典雅的装修，那实在不象是一家商店的样子，倒与高档茶室仿佛。
　　“是啊，两年以来我这生意越来越好了，很多人开始认可这样一个方式，比如有作家缺乏生活积累，到我这来买人生的经历；有人没时间休息，于是到这里来购买旅游的记忆什么的，或者……”
　　“停，等一下，这正是我想要买的。”他突然喊了一声，打断了我缓慢悠长的话。
　　我笑了笑：我所出售的大部分记忆是跟旅游相关的，而我手上有那么一批人，按照要求供给我旅游方面的记忆。
　　我并不明说，鱼儿才刚刚上钩呢！顿了顿我反问道：“先生没时间自己去旅游么？”
　　“是啊，不瞒你说，我是一个企业老板，只不过最近我的生意实在是太忙了，一连几个月我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想着这样下去不成，于是去看医生，医生建议我出去做两周的旅游，可是我哪有时间啊！”
　　“于是您到我这里想想办法。”
　　“是，我想看看，你这有三人份的……”
　　“三人？”
　　“是，我，我爱人和我的小女儿。”
　　“您妻子也象您一样忙？”我很奇怪地问他，他却突然停住了，半晌不说话，好像突然被什么堵住了，这时候我知道我一定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于是想个办法把话题岔开：“我来给您找一下看看。”
　　我拿过电脑，在里面仔细找了起来，一边找我一边说道：“先生，有件事我必须先跟您说一下，我这行有规定，孩子的记忆我们是不卖的，事实上您肯买也没有人肯卖……”
　　“为什么？”
　　“因为，”我抬起头看着他：“童年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这段时光的记忆，是无价的！”
　　“明白了。”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先生真是通情达理的人。”
　　经过一个一个地梳理过我哪些记忆提供者的名字之后，我选定了在夏威夷海滩上晒太阳的一对夫妇。
　　检索了一会我抬起头来：“先生对夏威夷感觉怎么样？”
　　“不错啊，一直想去，可是没时间，你这里有夏威夷的记忆？”
　　“是啊，正好两周。先生是想要现在接受移植还是……”
　　“越快越好，我想下午就带我爱人来。”
　　“好，我来介绍一下：我这里现在有一份两人的记忆，时间正好是两周，男的是硕士毕业现在三十六岁，文质彬彬的，象先生一样；女的是大学本科，现在三十岁，与尊夫人……”
　　“也差不多。”那男人道，“至于我的女儿，也只好先不管了。这样的一份记忆，要多少钱？”
　　“很便宜，比您亲自去旅行当然要便宜很多了。两个人一共才要一万八千块就够了。”
　　“一万八？”他瞪大了眼睛，一副不相信的神色。
　　“是。”
　　“确实不贵，不过我身上现在没那么多，先交上定金吧，下午我带够钱过来。”
　　“好的。”
　　他交了定金，接过发票走了，我送他到门口，然后回头刚要往里走的时候，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
　　“叔叔……”
　　我回过头仔细往脚下看，才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右腿很别扭地用一条破电线缠在肩膀上，看起来是在胯骨处被人硬生生折断了一般；身子底下垫了一块木板，他就是用双手慢慢地移动过来的。看到这样的孩子，我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可是摸摸兜里，却连一毛零钱也没有，只好说：“你等一下，我到屋子里去给你拿钱，哦！”
　　“叔叔……”
　　“恩？怎么了？”
　　“我不要钱。”
　　“不要钱？那么你想要……”
　　“叔叔，你这里是卖记忆的么？”
　　“咦？连要饭的也知道我这里卖记忆了，看来我这里渐渐有名气了呢！”我想着这个问题弯下腰来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人说的，叔叔，你能卖我一份记忆么？”
　　“什么？”我不敢相信我今天第二个客户居然会是个乞丐，开店两周年来我从来没接待过一个乞丐做我的客户，难道说乞丐也开始追求生活质量了？
　　“叔叔，我想买一份记忆。”
　　“买记忆，你有钱吗？”我大咧咧地说，“记忆是很贵的东西，你留着钱去买个面包吃好了。”
　　“我有钱，我有钱，你看！”他费力地解开胸前一个脏兮兮的挎包，里面乱乱的一大堆票子。
　　“这能有多少呢？”我心里想着，打开玻璃门把他让进了屋子，不过也只是门里门外的差别而已。
　　那孩子挪进了屋子里，着急地把包里的钞票一股脑地倒在地上，其中赫然还有几张百圆的大钞，不过多数还是毛票，甚至还有不少分币。
　　“一共是三千六百四十八块七毛六……”那孩子抬起头来仰视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您看够么？要是不够的话……”
　　“有为，嘿，你这家伙，好久不见，啊！”
　　“哎呀，是你！你怎么来了？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我转头看，原来是一个很长时间不见的同学。这个同学，自从两年前在我这里一下子低价购买了五十份记忆后，用自己不错的文笔把这些或坎坷，或平淡的记忆组合了一下，居然写了好几本畅销书来，成了个实力派的畅销书作家，这次来找我，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特地来看你了……这是……”他一低头，看见了坐在地上的小乞丐和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
　　“哦，没什么，一个……客户而已，你等我一下。”
　　我蹲下来，左手张开那脏兮兮的挎包，右手将地上所有的票子抓了起来，塞回到包里去：“小朋友，你这点钱根本就不够，连个零头都不够，还是别想这个了，啊。”
　　“哎，慢着慢着，你说，这个乞丐是你的……客户？”
　　“啊！”我肯定。
　　“新鲜，你先别忙赶他走，我来问问。”同学也蹲了下来：“小朋友，你想买什么样的记忆啊？”
　　“我想，我想买一份小孩子的记忆。”
　　“你看看！”同学看了我一眼又问：“你为什么要买小孩子的记忆呢？”
　　“叔叔……”那小乞丐抬头看着我们两个：“我想买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的记忆，要从小没受过苦，有爸爸妈妈的记忆……”
　　原来如此！我几乎可以想像这孩子的心理了。
　　“你自己没有爸爸妈妈？”同学问。
　　“我，我开始记事就是在街上要饭，我没见过我爸爸妈妈。”
　　“那你怎么想起来要买一份记忆呢？”我突然对这个小乞丐居然会有这样“奢侈”的想法产生了兴趣。
　　“叔叔……”小乞丐的嘴依然这么甜地叫着：“叔叔，你们不知道，我就要死了，可是我活了这么大，连一天快乐的日子也没过过。”
　　我看看同学，同学也看看我，那乞丐抹了抹眼泪继续说：“我好想象别的孩子那样，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可是……”
　　“可是，你什么都没有。”我说。
　　“给我，我想要了。”同学说。
　　“什么？”
　　“你提取这孩子的记忆来给我，我买了，这孩子一定有十分痛苦的记忆，只不过他那时候还不记事，想不起来而已，这个对于我写小说大有帮助！”
　　“可我这里是不卖小孩子的记忆的，你应该知道，每一个童年的记忆都是无价的。”
　　“不不，你错了，别的孩子也许没有，但是这个一定有，不信？”同学转向那小乞丐：“你以前的经历一定很难受是吧？”
　　孩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同学，同学也发现问的有点深了，于是换了个问法：“你小时候过得一点高兴的日子也没有，对吗？”
　　“对，他们……”
　　“好好，叔叔现在有办法让你把过去的事情全都忘了，你以后再也不会在半夜里惊醒，做噩梦，这样好不好？”
　　“叔叔你有这么大本事么？”孩子惊讶得张大了嘴，表情好像是看见了上帝一般。
　　“我没有，可是他有，”同学指着我：“你把你的记忆卖给他，就可以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忘了。”
　　孩子听说能忘记所有受过的痛苦，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对我说：“叔叔，叔叔，你把我的记忆拿走吧，我再也不想记住那些事情了……”
　　这家伙，还真有办法。我无奈地摇摇头：“好吧，你想多少钱买？”
　　“还多少钱？给点钱就完了呗！”同学说。
　　“好，”我转向那孩子：“跟我来吧。”
　　同学从衣袋里拿了五千块钱出来，我将其中三千放到了他的挎包里，其余两千算我的劳动所得。
　　那孩子莫名其妙地拿了钱走了，从今天起，他将忘记自己从一岁到六岁之间经过的所有的事情，我将他的这六年里的记忆完整地保存在我的电脑里，准备给我的同学移植进大脑里去。
　　“转眼就赚了两千，你钱来得真快。”同学说，然后躺到了机器里：“快点来吧，我都等不及了。”
　　“还有你快？你坐家里什么不用干，钱自己就飞来了。”我按下绿色按钮，孩子的记忆开始从电脑里输进同学的脑子里，这个过程，大概要花掉十分钟。
　　“喝点什么？茶OR咖啡？”我一边问着，一边走向小几，同学却并不说话，大概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享受那孩子独特的记忆了
　　“不说话就咖啡了！”我将咖啡放到杯子里，然后拿起了水壶，将开水倒进去。
　　“啊！”
　　这一声惨叫害得我差点将水壶摔了，我赶忙跑过去，将机器停了下来，同学却喊：“别停别停，继续，我没事！”
　　“吓死我啊，别一惊一咋地行不行。”我骂着打开了机器，继续传送记忆。
　　“一会跟你说，你先泡茶去。”
　　“泡茶……明明是咖啡的。”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去拿一个干净杯子来给他倒茶。
　　我喝过一杯茶过后，机器自动停了，同学从机器里爬出来，往椅子上一躺，半天不说话，我递过一杯茶，然后静静地等待。
　　良久他才开口：“这样的经历若是只听人说而不是亲自去感受一下，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孩子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
　　“然。”我点点头：“这样的经历被你捡了个大便宜，才五千就到手了。”
　　“他是个乞丐，这样的价格算不错了，我这是帮他。”同学不以为然：“我现在想的是，弄一份生活在一个十分优越的家庭的儿童的记忆来，两个对比一下，我有灵感写个故事了！你有其他儿童的记忆没有？”
　　“你要知道，我开店两年来第一次出售一个孩子的童年的记忆，这样的记忆无价也无市——无价是因为童年的记忆实在是太珍贵了，不知道该定一个什么价格好；无市也是因为太珍贵了，绝对不会有人想要卖掉自己童年的记忆！”
　　同学道：“你这么说是想告诉我你这里没有别的小孩子的记忆？”
　　“不，我这么说是想告诉你，就算是乞丐也好，他的记忆也很珍贵，可是你捡了大便宜，要请我一顿来弥补我的损失。”我说完嘿嘿笑了起来。
　　“奸商，你现在真是个奸商！”他用手指着我道：“一转眼净赚两千还说损失——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我来给你说这个孩子的经历。”
　　“恩，你说吧，吃饭的事先往后延。”
　　“这孩子生下来不久就被父母卖掉了，我在他记忆里找不到生身父母的样子，只是感觉到被交给其他人然后一直颠簸颠簸，还能听到火车的声音。”
　　“恩，可能是这孩子当时还没满月，没满月的孩子眼睛是看不到东西的，但是可以听到声音。”
　　“那就是了，然后有人抱着来到我们这个城市，每天有个女的抱着他坐在马路上乞讨，我能找到好多一闪而过的面孔，车水马龙的声音，还有……还有一座很高的大楼，是友谊大厦！”
　　“这么说那时候那女人把他当作工具，在友谊大厦附近定点乞讨？”
　　“应该是的，四岁那年，最悲惨的事情发生了，我就是在那时候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因为，因为有一个男的，将这孩子牢牢地按在床上，一只手抓住他的右腿，使劲往后一扳……结果，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有为，那样的疼痛当时好像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一样，我几乎以为自己的腿被人生生地掰断了！”
　　“然后他开始独立的乞讨生涯？”
　　“是，他的腿不能用了，就用两只手移动，每天讨到的钱回去交给那男的，交不够了要挨打，一直到有一天，算起来是六岁的时候，他得了一场大病，一个江湖游医说，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那男人才放松了对他的监视，他平时攒了点钱，就塞在砖缝里，想着能给自己看病，可是后来身体里疼的越来越厉害，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想来买个美好的记忆来……”
　　“可是他没买到。”
　　“这将成为他最大的遗憾吧？”
　　“也不一定，我消除了她的记忆，也许他想不起来要买一个记忆这件事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遗憾。”同学说，然后沉默了半晌又道：“我这次回来，一来是看看你这个老同学，二来想在你这找一些记忆，我快找不到灵感了……”
　　“你刚才不是还说有灵感了？就给小乞丐写一个吧。”
　　“你找不到一个对比的记忆，我写什么写？”同学摇头：“先不想这个，我们去吃饭先。”
　　“真的去啊？”我问同学，同学点头，我道：“等我一下，我联系个人，马上就好。”
　　我所要联系的这个人，是远在夏威夷晒太阳的那个家伙，我下午将要出售的记忆，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联系好这个之后，我跟同学去了饭店，等到回到我的小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他的两周记忆，刚好传了过来。
　　“这个，这个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两周的旅游记忆，你想想看，多美妙的事情，拿我的钱在夏威夷花，一边旅游一边就赚了钱，赚的钱继续用来旅游，等哪天我做这个腻了，我也找个地方旅游去！”
　　“你说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意义？”
　　“是啊，等到年纪大了，想要回忆以往的经历，却突然发现自己对过去的记忆是一片空白——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恩？”
　　“说的也是……”
　　“所以啊，这个用来谋生也许可以，但是却实在是不应该做的事情，等到老了，他会后悔的。”
　　“这样的货源我有不少呢！”
　　“相信我，他们都会后悔的。”
　　正说着，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记忆商店是这里？”
　　“是啊，请问您……”我站起身来，迎着她走过去。
　　“今天，今天上午有个四十来岁，这么高的男人来过……”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说话的速度很快。
　　“是，他到我这里来过，请问您是……”
　　“我是他爱人。”
　　“哦！欢迎欢迎。请进来坐吧。”我说。
　　“不了，我只是想问一下，这个……这个……在你们这里买了东西，可不可以退货？”
　　“退货？”
　　“是，说起来实在不好意思，我先生今天中午在公司突然昏倒了，医生说是白血病，因此，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