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车马迎喧,廊前檐下红灯高挑,俨然一派盛世气象。青砖地上,残留着爆竹崩碎的遗红纸屑。竟然守门卒子面颊之上,都洋溢的笑,贞观之治么?我暗笑一下,默不作声。
事实上徜徉街边,我已是身无分文,久居东海深宫,对银两素无概念。承蒙恩师百般关照,锦衣玉食倒也自在,若非前些时日偶闻自己身世,怕得需在水晶宫内抱憾长终,更不会遇见他,还有她。
踌躇片刻,我还是款步蹩进街边当铺,掌柜看我的眼色让人觉得很不感冒。的确,为了隐藏身份,我隐忍成一介凡夫布衣。尘世如是,衣着便是身价。我脸色微变,掏出佩环,双手奉上“当掉它吧。”
台案小厮瞪圆眼,惊恐地看着我,且目光游移上下打量。掌柜那厢依然算着他的帐,低着头问,怎不言语?小厮咽了一口唾沫,镇定了一下,说:“掌柜的,您快上眼。”
“这……碧水青龙?!……年轻人,你可打算当掉它?”掌柜凝视我,凑近了问。
“正是。劳烦掌柜开价,在下急须银两。”
掌柜向帐房先生使了一个眼色,先生颔首转去。我看在眼里,不甚在意。片刻间小厮托出纹银五百,我接过,转身离去。身后传来掌柜的嗓音“如果正月过后仍不来取~~”
我头都没回:“何须半月?这是死当,它属于你了。”紧接着我听见掌柜爽朗的笑声。
抬腿跨出门槛,便与一女子擦肩而过。似曾相识的馨香使我眉头微敛:“怎是她?”侧头回视,背影依然。只是我不愿多想,遂快步离开当铺,耳畔依稀听见掌柜用更爽朗的嗓音说道:“姑娘果然痛快!来,收好收好……”
我径直来到钦天监台正先生袁天罡处,不待开口,袁天罡已满面正色道:“公子所问之事,老夫业已知之。着麻布粗衣,有真龙之相,来我处,莫非是寻吾叔袁守诚么?”
我丝毫不诧异。这袁先生人称半仙,相面称骨参星悟斗乃是高人。我拱手,道:“先生既知我来意,在下不赘述其详。家伯泾河龙王昔日惨遭横祸,我父渭河龙王惊闻此事,染病身故,临终托孤我于东海门下,至此隐姓埋名。前些时日偶知自己身世,故来此地寻袁守诚。”
“公子勇气虽嘉,可惜智术不足。我东胜神州有九天结界,纵然公子法术精妙声势骇人,只怕不能动他分毫。再者,往昔恩仇,皆成云烟,公子还是三思吧!”
“此是家恨,先生亦知之,还望先生切实相告袁守诚之所在,二十年的遗恨,或成或败,都在今日!”目视面前的钦天监台正先生,字字铿锵。
“好吧,公子意决,老夫不加阻拦。临泾河岸,有桥名曰‘清月桥’桥头算卦之人,便是袁守诚。与其冤冤相报,不如今日做个了断。”
我拱拱手,深施一礼,走下天监台。身后余音犹在:“守诚乃方寸山绝无仅有的世外高人,公子多加谨慎……”
此番是我第一次离开东海,只身一人,举目无亲。突觉腹中空空,便随意走进一家酒肆。跑堂的立即嚷嚷起来“客官~~~”话说半截,见我一楞,旋即收起奴才样,以那种趾高气扬的语调尖声道:“我们这店,概不赊帐,想混吃食,门儿都没有!去去去走远点…!”声音很大,在座人皆抬头看我。我默不作声自怀里取出一锭银两,扬手丢在小二脑门上,就近坐了下来。店小二脑门之上立刻肿起一块不小的包,懊恼且带着哭腔问:“大爷,您…您想来点什么呀~~?”这次声音倒小得像蚊子,临桌的女子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紧接着众人开始哄堂大笑。
说起点菜,我却委实不知这人间有什么佳肴美味。目光转动,见旁边那女子笑得足够灿烂,随手一点“你就照她的菜谱给我原样照做。”那丫头捂嘴笑看我,我大惊失色,“怎么又是你?!”
伊人轻哼一下,低下头胡吃海塞,丝毫都不顾及自己的淑女形象。这让我忆起龙妹妹的吃相,一样的爽朗,一样的不拘妩媚。
不知怎的,眼前又浮现敖丙师兄那张消瘦刻薄的脸,以及他惯有轻狂的语调。记得很早之前,每每当我与龙妹妹过是讲话,或是独处只时,眼前便会出现这张面带不屑的脸将她打发走,既而很挑衅的看着我,说声师弟,什么时候你能真正做我的对手,什么时候你才有入眼的资格……然后嘴角撇了一撇,抖着袍袖冷笑数声扬长而去。直到我以单手之力化解了他所有的攻势,他依然冷笑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子骐,你不敢杀我。我父王是你的恩师,又是你救命恩人。你杀得了我么?你杀得了我么?!哈哈哈!有我在,她就是我的!是我的!她是玉帝赐给我敖丙的!以你卑贱的身份和血统,她怎么会归属于你?!”
“你给我住嘴!”我晃动金蛇信,枪尖直点敖丙的咽喉,手却不能自已的抖动着。
敖丙大笑着仰视我“扎下去!子骐师弟,你扎下去呀!哈哈!扎下去,她就是你的了!”
从东海天边涌来的风灌满我白色的长袍,我咬着牙,手依然在抖个不停。
“怎么了,子骐?你不敢下手吗?你不敢做我敖丙的对手吗?那么你就老老实实把兵刃放下,老老实实地看着我把她娶到我的长宁殿,再老老实实叫我三殿下,哈哈哈!”
“小二!给我沏一壶上品西湖龙井,另外还要佛跳墙一坛,烤鸭半只,翡翠豆腐一盘!”临桌那厮又在耀武扬威地点菜,不忘冲我得意的一笑。我斜着眼扫了她一瞥,依然四个字:“原样照做。”小女子有些气愤,冲我撅着嘴。说实话,顶可爱的女孩子。
“那个…爷…”小二居然不敢正视我“烤鸭子没了…您是不是换个别的?”
“没有罢了,其余的照做就好。”我挺大度地挥着手。
“诶?没有可不行!”还是那个丫头“恩…给他两碗豆斋果一碗桂花丸一碗长寿面,你看他那么有钱,不会短了你银子的!”我只当她是好意,点头,好。这次不光大伙,店小二也忍不住了。日后我才晓得,那东西,根本不是人吃的。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痛痛快快地让这丫头片子耍了一次。记得从前我一直都是被敖丙他们愚弄取笑,每次都是无可奈何且又气血上涌。而今却有种说不清的情愫,不但怒意全无,反而还会有些亲切。偷眼看着她吃饭的样子于是我又很不理解,她这么大胃口却又怎么会吃不胖呢?
约莫半个时辰,这丫头才结了饭钱,慢腾腾的起身,然后走出去。我沉吟一下,起身追赶。小二扯开嗓子喊,客官!还没找您余银呢!我挥了挥袍袖,你直管拿去做膏药钱!
这个女子身法轻盈,快如飞燕,日色渐沉,我必全力追赶,勉强得见。出了西城门,她改道向北。闻说这一带强人出没,山贼横行,不免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冷不妨前方一道寒光闪过,我心一惊,侧身回避。陆续又有几枝暗器迎面飞来,我顺手抓过一枝,定睛前望,却是她。
“回龙摄魂标?好霸道的暗器!”我掂了一下手中暗器,抬起头。
“是你?…你干吗跟着我!”她有些气喘吁吁。
“倒是你,那次在东海湾,在建邺城,还有长安当铺,长安酒肆…你想怎样?”
她撇了撇嘴,“把暗器还给我。”
借着将将西坠的夕阳,我看到镖上有个“蝶”字。我把镖扔给她“你叫蝶?”
她站定身形,鄙夷地看我一眼:“镖都不会扔”既而她又很惊奇地说“你身法好快!”
我说我是东海龙王敖广的门生,渭河龙王之子,正所谓:“龙游四海,须臾而归。”
她依然撇着嘴“那你怎么会追不上我?”我脸一红,推说有事情要办,转身想走。
蝶儿好奇怪,“既是有事未了,你方才为何又要跟踪我?”
“刚才我是担心你被狼虫虎豹吃掉,现在我开始担心狼虫虎豹被你吃掉。”
“念在你多心的份上,我送你两样东西。”
“不必。女孩子的馈赠,不堪受用。”
“你就不想再看看这碧水青龙吗?”
“你说什么?”停住脚步,扭头去看。
“很眼熟?…哼哼!…拿去吧,这是你当掉的佩环,我已经用五倍的价钱赎回来了。”
“……谢了。这是先王的遗物,适才为钱所困,固而当掉了。另一个原因是今晚我将了断这场恩怨,当掉它,日后亦不必睹物思人。”
“原来是这样…..等一下,你说令尊是渭河龙王?”
“不错,先王薨逝已进二十年,我记不起先王的龙颜来。你怎么问起这个?”
“恩……没什么,人家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你又离开东海跑到长安来?”
“伯父昔日惨死袁守诚之手,我父气血攻心,含恨而终。我来此地,只为家仇。”
“原来你是寻仇的!今天是上元节,那么多人……”
“姑娘放心,我自有良策。敢问这‘清月桥’在何处?
“在长安城离城门不远,顺我的手势就可以看到了。”
“多谢姑娘,你我后会有期。”
“公子留步,这个正好一并送你,拿着。”
“暗器?我留它何用?”
“想胜袁守诚,非暗器不可。恩,好啦,我要到江洲找文秀姑娘,后会有期!”
“…告辞”
大师兄摩昂疾步赶来,看见我执矛在手,目瞪口呆地叫着,“老七,你…你疯了么!”
我终于抑止不住眼泪,狠狠把长矛钉在风蚀千年的海岩上。“敖丙,你赢了。”
“子骐,你这是何苦!”大师兄不知道该怎么宽慰我,对着大海长空,叹了口气。
我看了看摩昂黑色的袍袖,低下头,一字一顿的说:“师兄,我想,离开这。”
“别说傻话了,字骥,离开东海,你还能去哪?”
“我想找到害我伯父的那个人,结果了他,然后重回河阳府。”
“……无论如何,都不肯听师兄的话,隐忍下来吗?”
我早已泪流满面“如何再忍?”
大师兄点点头,从腰间摘下佩扇“此扇名风云雷电,是我的信物。他日有难,可到西海找我父王敖闰。父王为人忠厚仁慈,必能助你于危难。”
我哽咽着,只说了声“大师兄……”便再也无话可说。从小到大,只有大师兄和龙师妹才会面带微笑和血统卑微的我讲话,也惟有这二人会为我或喜或忧。我展展眼泪,才说“承蒙师兄百般照顾,子骐才有今日。师兄切莫再将子骐看做垂髫童稚。师弟立誓,此生不再落泪,不劳牵挂,师兄万勿以弟为念,青山不改,他朝再聚,子骐别过!”
蓦然抬头,清月桥已在眼前。父王,伯父,子骐将以袁守诚的血,重震河阳府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