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天是要下雨了吧？红衣女子缓缓推开门，步入庭院。院中草木繁茂，堪堪将小径藏起。女子嘴角微勾，莲步轻移，草木竟似有生命般迅速向两边挪动。女子毫不客气地走在刚刚还被草木占领的小径上，一步一步，走到庭院的一个角落。
很难想象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竟然有这样一个不小的池塘，里面莲叶极绿，莲花多是如火的红，唯有一朵，是看不见瑕疵的白。
当女子的脚步声响起，池塘里浮起一尾锦鲤，红色的鳞，金色的眼睛，不似凡物。女子撒下一把鱼食，似笑非笑道：“阿红，你想不想出去？”
锦鲤似是听懂了，摇摇尾巴遁入水底。
“呵。”女子失笑，“这次可是由不得你了。”言罢，女子素手一点，池塘泛起一个小泡，很快就破了，随即水面一片宁静。
女子眨眨眼睛，抚了抚散下的头发，转身离去。她知道，这下又有一段时间不用再理会这个小池塘了，毕竟里面的常客已经不在了。一滴水落在脸上，女子望望天，原来是下雨了。她提起略长的裙摆，快步走回屋里。
吱呀一声，将屋门合上。不久，听见一声轻笑传来：“呀，这雨下的好生缠绵。”
一。
从我出生起，就一直待着这个村子里，村里有百余户人家，阡陌交错，鸡犬相闻。不知为何，村子里的人很少外出，偶尔有不得不外出者，都要事先留一封信，并言明如果半年后还回不来，这信才可以打开。但实际上，几乎所有出去的人，都没有回来。
后来，每当有人要离开，众人的表情不再是担心，而是很鲜明的嘲讽，就那样看者远行之人背着行囊，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树林中。
有一天，我突然很好奇，特别想出去看看，就在那天夜里，趁着众人沉睡，悄悄溜出村子，还没等我走远，就感觉衣角被人扯住，回头一看，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眼睛里像是含着两包水，很是委屈的样子。
和他对视良久，我的眼睛居然也莫名酸涩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牵住他的手，又一步一步走回村里。
那小孩无名，我问了半天，他也不愿意开口。最后是我先失了耐心，心念一转，拍着他的头，给了他一个名字——锦夜，而我叫锦鲤。
二。
转眼过去五年，锦夜长大了不少，当年那委屈的模样少了许多，也知道喊我“阿姐”，有时候会到村口玩。刚开始我还在嘱咐他，不要走远了，后来有一天他给了我一个很无奈的眼神，我才恍然明白，锦夜已经不是个小孩子。
锦夜每每在村口玩，我都感觉很奇怪，但都说不上来，久而久之，也就随他去了，并没有再多想。
村西面有一方水塘，村里人吃用的水都来自那里，锦夜有时候玩累了，就在水边坐上很久，然后慢腾腾地回来。我一直认为锦夜的脑子有些问题，整个人一点都不灵光，死气沉沉。
“阿姐。”这天锦夜破例没有出去玩，反而蹭到我身边，像当年一样，怯怯地拽着我的衣角，“阿姐，水塘下面为什么有这么多骨头？”
骨头？我想了想，总算想起来，拍着锦夜的头，我语重心长的说：“锦棺村什么都可以却，但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死人是什么？”锦夜又问。
“死人啊，就是和人一样，但手脚冰凉僵硬，有时候会散发出一种很臭的味道，等它不臭了，就变成一堆骨头。”我不屑的笑笑，问他，“你怕吗？”
我本以为他天天在那里看，对这些已经不觉得害怕，谁知道他听过之后，竟又是满满两包水：“阿姐，我怕……”
我把他搂住，摸着他的头，轻声说：“别怕，阿姐会保护你。”他一顿，小声抽泣瞬间变成了嚎啕大哭，惊得我半天不能回神。
这小子，是存心不让我清闲吧！
三。
又过了三年，锦夜竟是越发英俊，个头也明显高了起来，有时候会无端冒出几句诗，颇有无师自通的感觉。而就在几天前，又有一人离开了锦棺村，送行时我看着阴森森的树林，无来由抖了抖，别人都在嘲笑他离开这里送死，但我知道，如果留在这里，他会疯掉。
我拉着锦夜的手，指着树林，颇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记住了，以后千万不可以出去，这里的林子会吃人。”
本来以为锦夜又会被吓哭，结果一脸茫然的他听过，很认真的“嗯”了一声，过了好久才对我说，“阿姐你会想我吗？”
“怎么会不想，我可爱的小弟。”我拍拍他的头，有些奇怪有些失落，因为锦夜终究还是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看起来有些呆的小孩子。
“阿姐，无论如何，我会陪你。”锦夜突然说，声音很小，很明显不让我听到，但我没什么优点，就是耳力还算不错，听到这句话，眼眶一酸。
臭小孩，阿姐才不会那么脆弱，什么事都要你陪着。
四。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发现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隔壁的王嫂，前一阵子也不见了，如今旁边的屋子无人，每夜回风哀鸣，就好像酆都鬼唱。我竟不敢再在夜里出去，以为一到晚上，村子里的风总会吹着凄凉的曲子，越来越响，我不忍再听。
“阿姐，今天我只看到了七个人和我一起打水。”我听见锦夜的声音，一如既往，无波无澜，“昨天还有十三人。”说来也奇怪，锦夜长大后，对于这些事变得很冷淡，似乎唯有我一人看不开。
我叹了口气，没说话。
“阿姐，我在水里看到了王婶，只不过她比平常胖了些……”锦夜又说。
而我又叹了口气：“水边打水的人少了，水里躺着的骨却多了，不是吗？”
这一次，锦夜没有回答，四周安静的像没有人，只能听见呜呜风声，悲伤却荒凉。
五、
在锦夜十八岁那年，村中只剩我们两人。每日只看那一缕炊烟寂寞地升起，然后被风吹散。我还记得那天，锦夜对我说：“咦，今天就只有我一人去打水了。水塘里没多少水，他们把水塘占满了。”
顿了好久，锦夜才开口，他叹了口气，幽幽问：“阿姐，我们离开好不好？”
犹豫良久，我答应了。与其在这个太悲伤的村子里呆着，不如离开，这里我已经无法再呆下去。我收拾了一下，才发现原来我准备带走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那日，锦夜竟又如当初，眼里含着一包水，委屈又可怜。
不知为何，当我们走进那片树林，原先的阴森慢慢褪去，一路听着山鸟轻啼，偶尔可以看见野鹿在林间穿梭，一片安宁祥和。
再后来，我们到了树林的尽头，那里有一栋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建筑，飞檐青瓦，还有一个很大的香炉，炉烟袅袅，并且还有很多没有头发的人来来往往，念着我听不懂的东西。
我正在好奇，有一个看起来很年长的人走过来，问：“小鱼，你出来了？”
“人皆亡。”锦夜回答，不及我发问，锦夜说，“阿姐，我们离开吧。”
“好。”
六。
出了那里，又往前走了一会就到了长安，我只听人说过长安的繁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却隐隐有一种熟悉萦绕心头。
锦夜说不走了，我点点头。
突然，梦就醒了。
四周之景一如昨日，水上的红莲照旧夕照，唯一不同的，我看到身边多了一个同伴，黑色的鳞，黑色的尾巴，为由头上一点朱红，我摇摇尾巴，向浅水游去，想它也跟上来，眼里像是含了包水，看上起可怜兮兮。
不明所以，我停下来看它慢慢游近，心上却有一种亲切越发清晰。
主人撒下一把鱼食，我听见她叹了口气，她说：“锦棺，永远也只是一口只进不出的棺材啊……不过阿红可以从里面带出活口，虽然也是一条鱼，但也是很珍贵了。”
主人看了会，转身离去，最后她说：“现在，又有谁还记得锦棺呢？”
锦棺？我吐了个泡泡，“主人又在说胡话了。”我心想。
看来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尾声
红衣女子浅笑着倚在窗边，听着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前，等了好久才听到一声轻微的叩门声：“姑娘，在下……”
“噗……”女子笑出声来，“进来吧，我又不会吃你。”
门被推开，男子穿着青衣，满脸尴尬。
“那个……那个我可以取回我的画了吗？”男子小心翼翼地说，他的画画好之后，每夜都会有莫名的哀哭声，后来他听说这里有一名奇人，专门解决这类问题，就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这位奇人居然是一个女子，她微微一笑就足以倾城。
“可以。”红衣女子笑着说，“你画的是家乡吧？”
“是。”
“那你是好久没有回去，所以你的家乡想你了。”女子望向窗外，“快点回去看看吧，你的家乡在想你。”
男子一愣，恍然想起自己已经多年未归。
原来，是故乡在想离乡的游子呵，可是故乡知道吗，离乡的游子也是会想念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