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亡国公主》
阳春三月,京城河畔的樱花树或立或倾地立于纷繁细碎的花瓣中,风划过枝头带下一群飘飞着转瞬即逝的花雪。城里夫妻相敬如宾,儿女嬉戏于花间,良辰美景,美则美矣,恍若仙境。
然而,如此美景却终要被战争打散,如烟雾散去,握不住。
北国公主同贞身着一袭白衣,立于樱花林中,樱花瓣儿点点落在她的白衣上,竟像一滴滴血泪晕在她身上。侍女默默在她身旁静立着,她们个个面如土色,惊慌之色已从神情中不觉流出,但是却依旧故作镇定。谁都知道,邻国鄢国十万精兵已攻入宫苑,即将到樱花林中,这樱花林乃北国最后宫苑,北国离灭国之日不远矣。
北国,恰如这满城樱花,开得又急又美,盛世之时人人锦衣玉食,败落时,人人“举家食粥酒常赊”,相隔不过百余年。
“公主,敌军已攻入王宫,皇上皇后已殁,遗命请公主赶快撤离!”侍卫赶来通报。已是十万火急之时,同贞却淡然回头,漠然道:“我知道了,可是,你得让我亲眼看着北国最后的,葬礼。”
花瓣飞舞,旋转着落在衣裙上,溅出了水滴,同贞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这一日是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
一
《烟雨时节》
自从鄢国占领了北国后,便流言纷纷。
有人说,皇上纳了北国旧行宫中一个即将断气的狐狸精为妃,皇上自从纳她为妃后便不理朝政。
有人说,这是北国公主北越同贞的亡魂,专门来找皇上索命的。
还有人说,国家即将灭亡,不如及早离开。
也许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也许都是错的,可是这又有谁会在乎,不过是求一时愉悦罢了。也许他们只知道,清明这几日,北国亡国这几日,天有突变,竟提早好几月,让鄢国已是梅雨季节,烟雨时节,仅此而已罢。
同贞立于繁花盛开的御花园之中,断断续续地忆着往事。
那一年,有一个少年,他的额上有着一道浅浅的伤疤,却总是戴着面具,仅露出一小片额头。在她看向他时,他的脸上总是会笑。无数次月下暗会,他宠溺地抚着她柔顺的青丝,道:“同贞,总有一天,我回来娶你,予你幸福。”
于是,她满怀欣喜地等着有朝一日他向自己的父皇提亲,待自己披上凤冠霞披,做他最美的新娘。
却。
鄢国一纸和亲书打破了她的梦幻。
她,将披上凤冠霞披,嫁给别的男子,为他相夫教子,与他白头偕老。
她撕碎嫁衣,却招来北国不幸,她是所有北国人的罪人。
而那个少年,从此再无踪迹。
一朵玫色的牡丹凋零,花瓣旋转着落下,落在她的衣裙之上,恍若斑斑血泪。
“淑妃。”
她转身,凝然的墨眸空洞,映着身后着龙袍负手而立的男子。
她媚笑,眼底刹是光华流转,美得叫人窒息,连天边的浮云都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她柔声道:“怎么,下朝了。”
这男子便是鄢释,鄢国的明释皇帝。那个害了她一生的人。她从来没有恨,因为她心已死,灰飞在天地间,消逝于北国漫山遍野的八重樱中。鄢释冷笑道:“淑妃,太假了。朕要的从来不是这个。”
她依旧是笑,笑得花枝乱坠:“哦?那你要什么,江山,北国,我父皇母后的心血?”她拔下发上凤钗,钗尖点在如雪肌肤上,青丝落下,散落下来,刚至脚裸,“鄢释,我告诉你,江山与我,只可取一!”鄢释冷笑:“同贞,不要得寸进尺。若你想让你的弟妹们命丧鄢国,大可一死了之。”说罢,他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同贞瘫软在地,却依然笑着,清泪却一滴一滴散落在在地上。
二
《 就算你不爱朕,朕也会逼你爱朕。 》
明释帝元年三月,明释帝亲领十万大军,攻下陵国。次月,夺下臻江,次年便一统七国。
鄢释戎马而归,嘴角勾过一抹邪魅冷笑,“走——”他一声厉喝,策马疾驰。
同贞这日是披着一袭红衣,不施粉黛,青丝绾成高髻,一双鸟型玉笄斜斜地插于两旁,映着红衣,一方别样风情便自然散发出来。连前来通知同贞的小宫女瞧着都不觉痴了几分,一时竟忘了行礼。直至同贞身旁服侍的宫女堇色“噗嗤”一笑时,方才慌慌张张地告诉同贞皇上回来了。
同贞微微颦眉,随意摆摆手,小宫女也便退下去复命了。同贞素手抚在颈下,不知怎地,她的心里竟出现一丝欣喜,叫她好生烦躁。
堇色不解地看着她,她也不敢太明显地看她,只用余光看着。莫非,是娘娘为皇上担忧,现在安心了?堇色认为自己找到了合适的答案,也便不再思索。
片刻后,同贞唤堇色替自己上些胭脂,无话。
“娘娘,据说那亡国公主同贞公主的美名是名动京城……”堇色边替同贞系上披风的带子,边不动声色地试探着同贞。同贞听着这话后却是一声冷哼:“哦,然后呢?”堇色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奴婢想着同贞公主能名动天下,或许是因为美色。娘娘这天姿国色,奴婢猜想定是赛过了那同贞公主。这样的话……”她又止住了不再说下去。
同贞微微有些愣神,一向冷静得看不见一丝波澜的面上,竟荡漾出喜色,隐隐地透着绯红。
堇色似是不屑地一勾朱唇,眼底满是不屑。就凭她,能坐上凤榻?这样的小心机,还不足以皇后娘娘让她这么…。。
尚未想完,却见同贞拔下发上一枚玉笄,生生地就往雪肌上划去。堇色虽是惊喜却依然装作大惊失色的模样上前去夺。然而那玉笄已将肌肤刺出一道殷虹,在雪色的肌肤上,显得格外突兀。但由于被堇色阻止力道轻了,日后也只有一成的可能会留下伤疤。
同贞淡漠地用一块丝绢拭净玉笄上的血迹,轻轻地笑了,说出的话确是依然沉静如水:“你去通知皇上,告诉他本宫今日喝茶摔了杯子,又划伤了脸,哭得厉害,没脸见他了。”说完这话后笑意愈深,“堇色,你说,好不好啊?”
所有后宫的人都知道,皇上最恨的,便是软弱之人。
堇色微福了福身,缓步退下,直至出了寝殿宫门时方才停下,抬眸瞧了瞧那站在半里处的红衣女子。
她这是什么意思啊?存心想被皇上冷落?可她刚才还那么……堇色暗自寻思,片刻后便去了皇宫大门迎候皇上。
“吁——”
一阵骏马嘶鸣,一身戎装的鄢释终于出现在了苦苦等待的妃嫔们面前。
一身华贵妆容的皇后忙含笑迎上,却被一脸冰冷的鄢释直接忽略,从她身边大踏步走过去,只留给皇后一个冰冷隐隐有些瘦削的背影。
堇色上前,双膝跪地:“皇上,奴婢有事禀告。”
鄢释停下脚步,他依稀记得,这个女孩是同贞宫里的。两年前他为了能顺利纳同贞为妃,将她的名字由北越同贞改为越贞。他便微微颔首。堇色便大声道:“禀皇上,淑妃娘娘她、她毁容了,正…。。”淑妃让她说的话尚未说完,鄢释便以急促的步伐走向翠微宫,那是淑妃的寝殿。
皇后不禁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一旁仍跪着的堇色忙扶住皇后,目光直直地看着鄢释,目光中竟含着令人费解的怨恨。
鄢释来到翠微宫门前,这里的宫人们早已被同贞撵走。负手而立与此,不知怎地,鄢释的心中竟有一丝淡淡的慌乱,他不觉低头轻轻一笑,再抬眼时,映入眼帘的竟是一袭红衣手持青玉酒杯的同贞,她在笑。艳丽的妆容,即使映衬着面上的一道两寸长的伤痕,她也是美艳无比,犹如九天之上的貌美仙姬。
鄢释并未说话,只是淡淡看着她。在记忆中,她从前也是这般,总着一袭红裳,也总是在笑,她似乎很爱笑。如今她也依然爱笑,梨涡浅浅,却没有了当年清凉的味道。到底还是红裳的女子开了口:“你怎么来了呢?”说完这话,她不禁一个踉跄,似有些醉意。
鄢释扶住她,她的衣襟有些敞开,微微地流露出光滑圆润的肩。他柔声道:“贞儿,你醉了。别闹”
同贞目光有些迷离地看着鄢释,修长的手指轻抚上鄢释被几缕碎发掩住的左额之上,目光渐渐痴迷:“鄢释,你知道吗?他的脸上也有这个疤啊,可是,他却走了再也不理我了……”鄢释脚步微顿。她的眸子轻轻地合拢,似乎有些睡去了。
鄢释将同贞轻轻放在榻上。片刻,她有些怅然若失地睁开眼,酒已醒了大半,面上的潮红却未退。她起身,抬头对上他深不可测的墨瞳,像是要探入他的心底。她冷笑:“鄢释,我醉了不好吗?你那么想要得到我,这样不好吗?若是从前,我不爱你,你有什么办法?”
鄢释面如冰霜,一只手扼住同贞的颈项:“就算你不爱朕,朕也会逼你爱朕。”
三
《 清风明月夜 》
鄢释到底还是没有冷落同贞,每日请太医来帮同贞养伤,日日在翠微宫留宿。
即使同贞从未与他说一句话。
是一个月夜,月明星稀,一看便知道明日是个好天气。
同贞又换上了一袭素衣,坐在美人靠上。未绾的墨发有些凌乱地落在靠上,清冷的眸子此时正看着一旁与她容貌至少有三分相似的男子。男子有些慌乱,小心翼翼地说道:“长姐唤卿来有何事?”这男子是同贞唯一的弟弟——北越卿。
同贞起身,墨发及踝,更是一方清冷气质。她微叹气,眸子淡淡扫过北越卿:“卿弟,若国还在,你也当是太子。父皇只钟情与母后,膝下也只有不过五个儿女。你是唯一一个公子。连你的妹妹都晓得羞耻,那你呢?还有心思在鄢国境域内花天酒地?”
“我……”少年脸一下子通红。
同贞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既然羞耻,我想你也当知道,作为一个太子,最重要的是振兴家国,对吧?”
北越卿道:“长姐。可国已灭……”他说到这,突然一下子瞪大双目,“莫非长姐要卿去……”
“是。”
见北越卿不说话,同贞又道:“掌全军的武将张渊是北国人。”
一月后是鄢释生辰,举国狂欢,大赦天下。
夜设宴与民同庆。
一场歌舞后,张渊带着些许醉意向鄢释启奏:“臣听闻淑妃越氏善舞,不知可否让淑妃一舞同欢。”鄢释刚想拒绝,却听见清冷嗓音响起:“好。”
于是一曲琴声潺潺响起,如流水潺潺。同贞着一袭不合时宜的白衣起舞,清颜白衫,青丝墨染,若仙若灵,美若天仙。一舞舞毕,正当众人赞叹之时,同贞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把匕首忽地架在了鄢释颈上。众人甚至不及救驾。
北越卿也带着兵马而来。
刚刚还把酒言欢的众人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大厅顷刻间只剩下了同贞、鄢释、北越卿、张渊以及一队人马。
四
《 是的,鄢释,我爱的那个人是你。 》
鄢释到底也是帝皇,在如此危急时刻竟还是无半分慌乱。他挑挑眉,道:“同贞,你究竟是有多讨厌朕,讨厌到要了朕的天下。”
同贞一愣。是啊,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姐姐,别发愣啊!!”北越卿见状忙大喊,力图让同贞马上手仞鄢释。
而同贞却不说话。她慢慢松开握匕首的手,瘫坐在地上。
“怕什么?你说啊?”鄢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却闪过了凄苦之色。
同贞转头看着鄢释。鄢释微微一笑,道:“你果然已经把我忘了。你对我说你不爱我,可那日,分明是你对我说,你等我来娶你。”同贞似有些承受不了地合上眼,长睫毛微微颤着,看不出是喜是悲。
鄢释豪饮下一壶酒,一团黑红的血吐出。同贞一惊,去扶住他,手足无措地帮他拭去血迹。“你究竟是怎样看我的呢,同贞?”鄢释正色看她,目光涣散而执着。
同贞轻笑:“那你又是谁呢?”
一如初见时,她对他说的话。然而,鄢释却再无力气回答。
“是的,鄢释,我爱的那个人……是你。”她顿了顿,加重语气,“从来就是你。”一滴泪落在鄢释早已闭上的眼,凝聚成珠。
她把唇覆在他耳边,像是怕把他吵醒了一般,低得仿佛自己都听不到:“鄢释,你是他,对吗?”而鄢释,却再没有睁开眼回答她。
……
“喂,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哦,那你又是谁呢?”
……
“我叫同贞,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我叫施言。”
……
“同贞,总有一天,我回来娶你,予你幸福。”
“哦,是什么时候呢?”
…… ……
她瘫坐在原地,鄢释,也就是施言,是她亲手杀的,那酒里的毒,是她亲手下的,那些逃出去的大臣都早已命丧黄泉。她必须打下江山,她已经不能再输了。而在这场杀戮中,没有赢家。
许久,她起身,轻声道:“弟弟,好好当一个君皇。”
这一季的樱花,开得异常明艳,渐渐成血色。
《后记》
(以第一人称形式)
我后来将他安葬于一个风景秀美之地,他从前便不想被名利束缚。我一直没告诉他,我怀孕了。我本打算不要这个孩子,可是却最终未下杀手。我问自己,为什么不敢啊,是他毁了我的全部,他的孩子,我没有理由不杀。我依旧没杀。
我便叫张渊来了,我告诉他我是北国的公主,问他愿不愿意帮我完成复国大业,我想,等完成了,我就带着这个孩子隐居山林。
十月怀胎,我在旧鄢王宫生下了他的孩子,是个小皇子,眉宇间如他一般,透着英气。只可惜,他无法看到。他在位时并没有孩子,我知道是他不让自己有孩子,除了我,所有妃嫔被迫日日闻着掺和着麝香的熏香。
我生下孩子后将孩子托付给了卿,他真是个好君皇,让国家欣欣向荣,一如当年盛世。
而我,隐退山林,终日与他做伴。
同贞在孩子两周岁宴时吐血而亡,与鄢释同葬一墓,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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