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笑春风
文/旧年尺素
题都成南庄
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是个有雨的夏日傍晚，几许疏雨挡不住迟暮夕阳的光辉，案上有摊开的诗集，映衬着夕阳的温柔散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幽香。风摩挲这泛黄的书页，“沙沙”“沙沙”，好似针尖上一滴水的坠落，它停下了。从时光深处走来，我相遇一场千年之前的邂逅。
一定是个风和日丽的的日子，他策马而来，却在山脚下决定徒步前行。早春四月，草长莺飞，不算热烈的阳光洒下大地，他微闭双眸，轻轻呼吸着这份喜悦。空气里摇曳着花朵的芬芳，他不忍停下脚步，便向着更深处的美好走去。
山麓处早已开满了马齿苋，一朵朵张扬的笑脸让人心旷神怡。一尾风至，推开过去与未来，只留当下的落英缤纷。少年的脸庞在阳光下棱角分明，眉宇间有一丝不凡的气象，似笑非笑的面容让他多了份沉稳，步伐有力矫健，偶尔停下，为这一城春色。
不知不觉中，已至半山腰。此刻一番盛大的春日宴习在他面前缓缓拉开帷幕，举目望去，成千上万株桃树在婆娑的阳光下争先恐后地笑着，仿佛着了一身烟霞的女子，凌波而来。慎重又缓慢的花朵在风的窃窃私语中漫成花雨，肩头、掌心都是她亲吻过的痕迹。
桃林间有条隐秘的小路，曲曲折折，通向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少年兴致乍起，循着小路向桃林深处走去。也许，他曾想过，这莫不是陶公的世外桃源；也许，他来不及想，便跌入一段尘缘。
林间芳草悠悠，花雨簌簌而下，斑驳的阳光好似素手撩起的珠帘，亮晶晶，倾泄而来。四下望去，终于在桃林深处一所掩映的小屋跳跃在视线里。少年心想：是谁会住在如此仙境？不由加快脚步，春日里，碎着淡淡的泥土清香。
一抹身影闯入眼眸，令他措手不及。院子的门敞开着，他就站在门口，忘记了时间的流转与轮回。院子里一袭白衣的少女正在一株桃花树下做着女红，一针一线来回穿梭于少年的眉眼间，不一会儿，几朵多情的桃花便永远绽放于那素缟之上了。少年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么热切，只记得那女子的脸上终于在他的凝望下飞起了几朵红晕。
女子抬眼，四目相对。风中的花雨闻讯而来，隔着粉色花雨的邂逅与相望。素面朝天的少女说不尽的温婉与多情，少年望着这可人儿早已不知所措。可女儿家的早已羞答答，目光微醺，纤手拈起素裙，丢下刺绣，逃也似的离开了。
少年猛然惊醒，眼前的可人儿好似一场梦，无影无踪。他在踟蹰与犹豫间徘徊，不知有双深眸早已从那枝横掩映的窗子里望出。阳光吻过少年的脸庞，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疲惫还是踟蹰后的焦急，而当他终于转身而去，他不知道，身后花雨，好似一个人悠远的目光。
我们已经无从得知，当年的诗人为何要转身离去，也许，他往前一步，轻轻叩门，讨一杯水的借口就能促成一段佳话。但是他转身离去，满山的桃花开得那样灿烂，也许只为留住这桃花一般的诗。
诗人在来年的春日，故地重游。只是苒苒物华休，漫山的桃树依旧笑着，春风拂起，永世不衰的桃花雨接踵而至，他有期盼，也有害怕。当终于看到重门深锁，荒草掩映着昔日的美好，他停下脚步，漫山的幽香流连着，仿佛是山中一夜雨之后的寂静，恍惚间，他想这依旧是昔年花开。天公作美，疏雨来迟。被雨水沾湿的落花飞不起了，直直坠落，好似看花人的心情，那一句从喉间缓缓吟出的诗是他苦涩的笑容。
桃花依旧笑春风。
时光穿梭千年，这份美好与错过似乎依旧有着令人心动的温度。我更愿意叫这首诗为“桃花诗”，诗人在春风的细雨中吟出这样的诗句，未曾想，这份美丽的邂逅会在时间深处愈发迷人吧。我不愿再作多余的揣测，那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女子，就像年年绽放的桃花，历经多少人的吟诵，终于让我遇见。而我更多的却是想到珍惜，就像这样的人面，我们无法预料她何时出现，何时逝去。在记忆的黄昏中，她总是拥有一份不可触及的美。
我想起自己的故事，很多年前，遇到一位知己，只是素未谋面，我们鸿雁传书，以棋会友。那是我最骄傲的岁月啊，满腹豪情无处诉说，而在与他的信笺上却洒落满满的梦想，我用端端正正的字迹，他用潇洒不羁的笔力。在你来我往中，有一份深情扎根在素白的纸上，不惹尘埃。很多年后，我知道那是关于一个人的幻想，通信三年，是我人生里最安稳的三年，只能触摸笔尖的温度，我甚至惊异于这世间为何有一种朋友叫做笔友，却不知，之所以为笔友，是当你还拿着笔的时候。当键盘敲打的声音逐渐代替钢笔与纸业的摩擦声，很多美好便随之消失，仿佛从未来过，让你措手不及。
然后我想起，我写给他的第一封信，那是茉莉盛开的季节，我摘了几朵茉莉，为他送去跋山涉水的芬芳。你说，跋山涉水之后，是枯萎呢，还是芬芳？很久之后，我恍然大悟，我们的缘分只能停留在笔尖之上，当笔杆滑落，一切尘埃落定。哪怕约定再长，也只能为回忆徒增忧伤。我们依旧素未谋面，依旧不会陌路相逢。好似崔护在千年前偶然瞥见的素衣少女，仅此一面之缘。而我们，不过是彼此字迹与字迹的相拥。
不再联系，没有书信。却总是在读诗的时候看到“欲寄彩笺兼尺素”、“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鸿雁长飞”，起初心潮暗涌，随后毫无波澜，而如今早已是山长水阔知何处。这便是无疾而终的相遇，却在人生的旅途中有着不可估量的气力，它让人欢喜，让人忧心，让人想在深夜伏案奋笔，让人想在月下浅酌清唱，让人想睡在回忆中，不醒来，不知浮世与清欢。
像是《传奇》中唱的那样：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那是清凉的梦，好似月光下的溶溶梨花，淡淡风来，一袖香。而人世匆匆，岁月无可回头。我们湮灭在时光洪流里，忘记擦肩而过的人，甚至忘记春风和细雨，埋头走路才是这个时代的跫音。于是便没有“桃花诗”这样的诗了，那样安静与沉寂的美，仿佛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似静女其姝，俟我城隅。而诗歌里的美好，总是隔了一层朦胧的月光。
我不再去想念有书信的日子，习惯忘记之后一切理所当然。难道我们不可以说崔护在很多年后甚至不记得自己写过的诗了吗？人的记忆确实强大，但当记忆如那些散落在昏暗角落里的信封，字迹已被时光的泪水氤氲，你会明白，曾经字字珠玑，到最后不过一场淡忘。但岁月里的回眸一笑，却那样清晰。
于是，便不再想要去拥有，用怀念的心来珍惜吧。把藏在抽屉最底层的信笺发出，满满的喜悦，拆封，重读，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当温暖在风中缱绻，你就会懂得那份相逢与邂逅的意义。选择什么样的方式留住回忆，是像崔护一样，写一首千年不变的诗？还是拿起相机，定格那快要模糊的字迹？殊途同归，我们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给自己一份回忆。
回忆，却是不需要刻意忘记。
回忆，却是为了更好的珍惜。
我终于看到诗歌中的女子与少年语笑嫣然。他们在回首的岁月里只能渐行渐远，甚至忘记彼此的容颜，忘记四目相对的天雷地火，却会永远记得那日飘飘洒洒的桃花雨，还有桃花雨中掠起的那一抹绯红。
暮色四起，疏雨渐歇。我缓缓合上书卷，窗外清风过隙，飘落的幽香已经多少季？人面如桃花，桃花似人面。
帝都那么美，美得不可思议。流连在阳光中的不可思议似乎是期待了许多年。我突然之间觉得一切的梦寐以求那样触手可及。我希望着，我渴望着，我等待着，我怀念着。晚安，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