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会晴
文\月亮
《陆朗晨，你还有潜力》
夜幕沉沉。
我看向窗外，早春微寒的风吹过萤火般微弱的街灯，远处零星散布的人家灯火尽灭，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渡过了多少个这样无眠的寒宵，只记得手中的钢笔滑过书页时沙沙的声音。
写字台上的钟表银色的指针反射出安静的光亮：凌晨两点。懒懒的繁星在黑沉沉的暮色中闪烁着岑寂的光芒，我的心突然很静。
“滴滴”短信的声音传入耳朵，我垂了眼睛——是苏婉。
今天举行新学期开学仪式，领了奖学金，曼彻斯特微冷，晴。
在深夜收到这样一个短信总是很温暖，我抬起头，镜子中的自己嘴角那个温暖的弧度让我有些恍惚。复读期间，苏婉自修了西班牙语和法语，已经被曼彻斯特大学小语种专业提前录取，虽然已经远隔重洋，千里之外的她依然在每周都会发一些日常生活的琐事给我，语气都很平淡——或许是害怕让我受到打击吧。我也是喜悦的，但喜悦过后的落寞却是常人无法明晰的失落与迷茫，也许曾经的我再努力，更努力一些就能和她比肩，即使不能比肩，也不要像现在这般只能遥遥仰视。
给手机短信加了锁扔进抽屉，我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题库。
陆朗晨，你还有潜力。
《陆朗晨，你不用学得这样拼命》
“陆朗晨，你不用学得这样拼命。”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竭力掩饰着眼下的乌青，结果发现只是徒劳。“没事妈，昨天看书晚了些，今天会早点。”
“我知道去年……多少有点过不去，今年你的努力大家都有目共睹，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吃块排骨。”说着，从餐盘中夹了一块排骨到我的碗里，“别学得太晚。”
或许也是知道这句话对我而言总是过耳不留，母亲索性也缄口不言，默默地往我的碗里夹菜直到已经高高冒尖。我们沉默地吃完早饭，我背起书包，脚步有些虚浮：“妈，我走了，晚上有个数学研讨，我晚点回来。”
母亲叹了口气：“去吧，注意安全。”
天空很蓝，上海很少能看见这样明朗的晴天，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告诉苏婉，上海不比曼彻斯特差到哪里去。
不要离我那么远。
写下这行字，我默默地看着，又笑着删掉，接着写下：
今天上海天气很好，早上明朗的天空是你所钟爱的样子。
摁下发送键，心情蓦地轻松很多，车站站满了来来往往的过客，一辆一辆来去不休的公车把路口拥挤得水泄不通，手捧红薯的姑娘，朗朗读书的少年，手端报纸的老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远隔重洋的英国绅士，可否也能遇到如此美好的苏婉。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了记录法语单词的纸条，默默背诵。
《来吧，世界不会让你失望》
一模结束，不曾遇过的低气压让我几欲窒息，曾经高考时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紧紧笼罩着我，不曾遇到如此惶恐的心情，无法预料前路迷途的惘然就如同深邃的巨浪，紧紧包裹着我并不轻松的心，失眠、焦虑、走神。这都是考试里最大的禁忌，尽管母亲和班主任已经极力安慰着我，父亲已经不再对我报以极大要求，可我却无法面对自己。
一张天蓝色的信笺就在这时从千里之外向我飘来。已经一年不曾见过的清秀笔体和隐含清芬的纸笺就这样袭卷我全身。
人总要在不断前行中成长，桎梏于过去你会丢失一个美好的天亮，一次失败只能说明运气不佳，并不能全权否认你的价值，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证明前方一片坦途，而是为了炫耀你经历过多少迷城，二战后嬉皮士热潮的兴起，萨尔也曾浑浑噩噩（注1），霍尔顿毕生愿望便是坐在悬崖边守望在麦田里奔跑而迷失的孩童（注2）。他们的一生都很平凡，他们的目标与未来或荒谬或无稽，但是总好过迷茫与无措，失败于成功或许并非是垫脚石这么简单，它教会的或许更多的是如何不再迷茫。
谁的成功不是靠努力而铺垫，你的努力暂时不被发觉或许会在未来带给你更大的成功，这个世界带给你的是更大的美好与更加明亮的未来，来吧，世界不会让你失望。
婉
《注1：出自杰克 凯鲁亚克的长篇著作《在路上》，这部小说绝大部分是自传性的，结构松散，断断续续，描写一群年轻人荒诞不经的生活经历，反映了战后美国青年的精神空虚和浑浑噩噩的状态，被公认为60年代嬉皮士运动和垮掉的一代的经典之作。》
《注2：出自罗姆·大卫·塞林格的长篇著作《麦田里的守望者》我将来要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玩。几千几万的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就是在那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霍尔顿》
这并不是一封很长的信，我却看得很慢，里面逐字逐句都字字珠玑。那时的她是否也和现在的我一样，曾经迷茫，曾经无措，到最后终于破茧成蝶，我把信纸折叠三次放进相框的夹层，相框里毕业照上的苏婉笑靥如花。
《苏婉，我喜欢你》
高考放榜那日依然是个晴朗的早晨，我和父母拥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为看见人海茫茫最高处那些烫金的大字，可能没有人理解我近乎疯狂的偏执，我只知道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总是那么高傲倔强与固执。
“朗晨，你考了七百一！是全校第一！”母亲的声音湮没在茫茫人潮中，我却一下子捕捉到了，那一刻，我心中仿佛过了千年万年又好像过了只有一个瞬息，我想到了班主任，父亲，母亲，自己……还有苏婉，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收到苏婉那封信，如今的我会是何等模样，心蓦地轻松了，我想高歌，我想飞奔，或是在街头大排档里满满灌下一打啤酒，或者在网吧里玩上整整一个通宵——这些都是我不敢做的事情。
可我什么也没做，我掏出了手机，一字一句地写上：
苏婉，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我会考上曼彻斯特大学的。
发送出去，此时应该是英国的夜半，心中却突然蒙上了紧张与忐忑。曾经苏婉的一颦一笑都在脑海中逐渐清晰与明朗，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符每一个标点都是那么的生动与灵秀。
现在，我似乎终于有了和她比肩的理由，可我也深深明白，我们间终究还是遥遥无期。回绝了好友们提出的一起吃散伙饭的意见，我反锁了房门，坐在写字台——这陪伴我每一个灯影寒星夜晚的写字台的前面，手机摆在正中，表针轻移，我静静地坐着，却再没等到她半分回音，哪怕是一句问候。
那一刻的失望，绝不比高考落榜少。
《人有很多畏惧的东西》
生命总有错过，这是苏婉信里的第一句话。
收到苏婉的信时，我正收拾行装。回绝了外国大学的邀请，我填报了香港大学。一如既往的蓝色信笺，一如既往的清香气息，我站在盛夏的阳光里，拆开了这封充满天空气息的信。
生命总有错过，我们间的距离横跨的不仅仅是一个海洋，两块陆地那么简单，人有很多畏惧的东西，以后你会明白，对不起。
苏婉
这已经不能算是一封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苏婉一共给我写过两封信，第一封给我希望，第二封让我绝望。我默默把信纸揉成团，丢进了火车站的垃圾桶里。
她从不曾对不起我，至于明白什么，我也不想明白。
《天总会晴的》
我把书架里的书装到大大的纸箱里堆在墙角，掀起一片灰尘，微微呛了一下，浓密的树影摇摇曳曳，透过宿舍的斑驳陆离的窗户，我远远看见不远处鲁迅先生的铜像，就这么毕业了啊。
四年来，我不曾收到苏婉的那一抹天蓝，也不曾听说过她的故事，我们都好似毫不相关的人走在不同的世界，我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午夜里左心房的隐隐痛楚提醒我，这一切不是梦境，我不明白自己的心了。或许褪去了青涩的本质，面对曾经的自己也许更加坦然。我看向书架里的最后一本书，那本已经被我翻过无数次的书，零四年印制的《麦田的守望者》，它曾给予我希望和力量，因为内容也因为书的主人。
“陆子，有你的信。”孙鹏扔给我一封信，大步跑到电扇前吹风，“这么热的天我给你取信，今天就散伙了，有啥事都解决了吧！”
我没有听见这句话，我的目光紧紧盯住信纸无法挪移，四年不曾见过，但那熟悉的那一抹天蓝，熟悉的笔体与气息，无时无刻不被我铭心刻骨。孙鹏又快步走到我旁边，探过头：“这是你女朋友写的情书？现在的女生啊，总喜欢这些东西。”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从书架上取出了那本《麦田的守望者》。这是我初中时代苏婉送给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十年已过，书脊已经剥落了颜色。信笺被我很随意地夹了进去，速度很快，我相信孙鹏没看见里面也夹着很多信笺，其中有一张还是揉得皱皱的，那是我从火车站垃圾桶里翻找出来的。
“呦，还不舍得看啊！来来来，哥们给你看看！”他很豪迈的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打信封，“你看看我写给我的行不！”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皱着眉说：“你们俩人之间的甜言蜜语我一个外人还是不要看了。”他挠了挠头皮，若有所思：“也是！”接着大大咧咧地笑起来：“走走走，这算是我在毕业之前请你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我笑着应了，手中依然紧紧握着那本《麦田的守望者》，这本书从未离开过我的身边：“你小子才美双收，这最后一次好好宰你一笔！”他哀嚎一声，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汗：“你小子这心眼比蜂窝煤还多！”
我笑着给了他一拳。
大排档嘈杂喧闹，孜然、羊肉和汗味充斥周围，露天摆放的桌子闪着油腻腻的光，苍蝇嗡嗡地转着，周遭传来拼酒、划拳、吵闹嬉戏的声音，鹏子很豪迈地说：“四十串羊肉串，十串牛腩，六瓶啤酒。”我正要从口袋里掏钱包，他颇有不耐地说：“你别磨磨唧唧的，说好了这次算我的，下回你要请我吃点好的！”
我也没再推辞，拿过一瓶啤酒仰头喝了一半。孙鹏睁大了眼睛：“看不出来，你小子长了一副斯文样子，喝起酒来这么有大家之风。”我笑着没有说话，眼前晃动的依然是那抹天蓝。
太阳西坠，大排档的人越来越多，烟草味道也愈发浓郁，孙鹏却又突然起了兴致，叫了一瓶二锅头，慷慨地给我倒了满满一杯。
“你有没有特别特别喜欢一个女生？”孙鹏说这句话时舌头发直，我自以为很清醒，实际上早已头晕眼花：“有啊。”
“给你写信那位？”
“对。”
孙鹏摇着脑袋笑着，又喝了一口啤酒，“你小子真有福啊，还有人惦记着！”我拍着他哈哈笑着：“你就没有女朋友？你写的信难道是给鬼看的？”
他突然正色了：“算是吧，她今天结婚，我写了给谁看呢？”又灌了一口酒，“其实啊，她们都是口是心非，当初回绝我那么不留情面，实际上她们胆小，她们要的不过是我们的承诺，我如果说几句保证，她……”孙鹏突然没了声息，我抬头看向他，他已经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鼾声如雷。
那抹天蓝又出现在眼里，那句“人有很多畏惧的东西”如同老式美剧的念白在我头脑中轰轰炸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舔舐着我的痛感，我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了零四年的《麦田的守望者》，几近野蛮地撕开了信封，大学四年不曾见过的清秀字迹，仿佛深入骨血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朗晨：
想必你已经结束了最后的学习生涯，一年前，当我结束在曼彻斯特大学修习的最后一天，我想到了你，我想如果我够勇敢，我们或许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人有很多畏惧的东西。
这句话我写给过去的自己，也写给未来的你。
晴朗的早晨，我喜欢的天气，我喜欢的人。陆朗晨，我是个懦弱的人，我害怕我们不够坚定。我们隔着的不仅仅是陆地和海洋，还有价值观与人生观的偏差。我喜欢你，但是我输给了自己。也许，离开以后我会变得勇敢，那么，就希望我们不再相见。叶子的离开，不是因为风的残忍，而是因为叶子的不再挽留。
无论未来的你身在何方，你要记住，天总会晴的。
苏婉
我傻傻地看着这封已经被不知名的液体染湿的信笺，我曾经以为自己的失败是因为自己的无为，而到最后才明白当时的诸多失败是因为自己的懦弱，我们都是懦弱的，自私害怕受到伤害，最后的最后，自尝苦果。
正如孙鹏说的那样，她们都是胆小的，她们要的是我们的承诺。因为我不曾承诺，所以如今孑然孤独是咎由自取。我突然就想到那个雷雨交加的雨夜，我一个人孤独的哭泣，何尝不是没有决心，缺少信念的苦果。
我的世界已经雨过天晴，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明朗的未来，那个在雨夜为我撑伞的人，也已经因为我的不挽留而在我的世界里渐行渐远。
这是大四学生逗留的最后一晚，在这个夜晚，有人哭着哭着就笑了，有人笑着笑着就哭了。晚风吹走这沉寂夜晚最后的喧嚣，一个人无声的咽泣没人看见。
岁月凝成诗行，谢幕不过三两，没人看得见悲伤。
《雨会停，天会晴》
多年后，曼彻斯特。
欧式建筑的屋顶盘旋着洁白的鸽子，音乐喷泉喷吐着清凉的流水，基督教堂的十字架上伫立着美丽的飞鸟，络绎不绝的人群间闪烁着灿烂的日光，天空明净如洗，这是曼彻斯特难得的好天气。
沿着平坦的街道前行，拐角处一家老式书店门口的吊灯挂着新到的书目，在最最显眼的柜台里摆放着一本装帧破旧的书籍，随时光流逝书页已经发黄，依稀可见是一本陈旧的零四年印制的《麦田的守望者》，鲜少有人光顾这家店面，谁会愿意买这么一本旧书呢？
有的人注意到了书店的名字：雨会停，天会晴。
《后记》
青春中，我们都做过很多错事，曾经的懦弱与胆怯或许就会自尝苦果，相信自己而非自叹不如，目标明确而非浑浑噩噩。面对未来，青涩的我们时常手足无措，那么顺应自己的心，哪怕明知失败也要义无反顾，不要给自己的青春留下遗憾。
在千里之外的曼彻斯特，一家书店的老板委托我记录下这样一个故事，他的失意他的成长和他的爱情。他说他有一本零四年的《麦田的守望者》，他相信他可以守候到它曾经的主人，如果你从一个喜欢清晨的女子口中也听说了这个故事，拜托你告诉她：雨会停，天会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