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爱[下]
了璃睡不着。
四周是漆黑的一片,失落感似潮水向她扑面打来。虫鸣声有节奏地一起一伏,突然停下,片刻的寂静之后又重新开始音乐之旅。她不知道这些演奏家们为什么要在歌唱一会后停下片刻,也许是休息,也许是印证了任何一段旅途都会悲喜交加的命题。现在的她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去谛听来自自然的歌声。
窗户忘记关上,从黑暗里吹来的一阵阵清风伴随蚊香的味道萦绕在她的身边。繁星满天,好像块块璞玉镶嵌在黑色的底盘上。她在城里的时候,参加过一次玉展,恰巧看见一块雕工不算特别精妙的月夜图雕,做到了浓黑与皎白的结合,从那时起,她开始向往有这么一天,望星缀夜空,听溪声潺潺,闻泥土清香。乡下人渴盼走进城里,为自己成了城里人而万分激动,然而了璃对乡村爱得热切,这里有许多城里没有而且永远不会有的东西。好比现在眼前的繁星,闪闪烁烁似与她挑逗,即使相隔万里,却也亲切十分,城里,这些璞玉,都被湮灭在浓浓的废气之下,都被困在城市喧嚣的逼仄空间之中。
这里的天地是澄澈的,远远望去,青黛的连绵的山,平静如碧玉的水,虽然有晃花人眼睛的太阳,但是大自然也赐予了这块小小绿地清凉的风。形态怪异但是笔挺向上的古松,嶙峋坚硬布满路面的石块,柔和碧青长满石壁的青苔,交错隐没的泥土小道,苍白平静但又不失温厚的天空。这个世界,让了璃深深陶醉,这就是她期盼了多少日夜的天地啊!这才是真正的世界,朴实之光照亮了浓密的树林,远离了自己所厌恶的钢筋水泥带着假面的世界。
这里的房屋是干净的,鸡群在认真地啄米,也许对于它们来说,这干硬乏味的米粒胜过荤腥。每个人各有自己的喜好,这是自然教给了璃又一条真理,谁也颠覆不了造物主安排给每种生物特有的习性,而把它们之间的差异用作对比嘲笑,实在是愚蠢。院子只有三面墙壁,没有大门,任何人都可以端着一碗米饭随意地蹲坐在院子里吃上半个小时。房屋靠后,因时间久远,墙壁褪掉了以往美丽的白色,墙角长满了青苔,地面没有铺砖,坑坑洼洼的土地面被磨平,现在踏上去,平稳、柔软而温暖。
了璃辗转反侧,这么些美好的事物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她索性起身,拉开了红漆木柜,一本淡蓝色的日记本静静地躺在狭小的柜子里,像一只熟睡的小动物。看着可爱的日记本,了璃轻轻笑了起来,抬手拿起它,轻抚着手感细腻的封面——即使那上面并没有灰尘。
她在来乡下的准备活动里,特意把一个新的日记本塞进鼓胀的旅行包里。她觉得蓝颜色特别适合记录下这次乡村之游,朴素,纯净,明亮,透明,如同杨辰的歌声。想到杨辰,她就又回想起了这几天里与他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
她翻开日记本,看着纤细的字体和温暖的往事,不觉会心一笑。
“他陪我去登山,苍翠的山从远处看可没有这么高,我们站在山脚下,我觉得青山像是一个巨人,而我们登山小队就是要把它踩在脚下。开始了!空中浮动着燥热的波浪,四周都是带刺的荆草,他们把这些称作‘棵子’。他在前面带路,拨开茂盛的荆草,让我顺利经过一个又一个关卡。有时,他会伸出手示意我停下来,他便四处张望,寻找安全捷径。他提醒我小心躲在枯叶下的毒虫,我从前最怕虫,可是有他在前面,我仿佛无所畏惧,可我还是被一种黑色的硬壳虫咬了一口,杨辰掏出一个小瓶子,挤了些胶体抹在我的脚上,果然红肿消退了。他笑了笑,牙齿在热切的阳光下显得更白,‘嘿嘿,早知道你会不小心,我就找出了以前乡下特制的药,阿妈说这种药消肿的效果特别棒。’一会儿,我们就到达了胜利的彼岸,其间走了多少弯路,受到了多少艰辛,都在这一刻的兴奋中灰飞烟灭。”
“我们还去摘草药,我不知道那叫做什么名,杨辰也不知道。那种草药可以治风湿,光滑碧绿的正面,灰色带绒毛的是背面,草茎特别长,然而叶片很小,像是一把缩小了的绿伞。揉着这些绿色的精灵,便会有清香长时间地留在手中,揉碎了放在院子里晒一会,草药便做成了。温暖、湿润、清凉的草药敷在痛处,便犹如久旱枯涸的池中注入了澄澈的泉水。他揉着草药,丝丝缕汁沾染上去,更显出了手的光洁细腻。阳光下,他颀长的身材泛着淡淡的光芒,特有的青草香味像是来自久远时光的洗礼。”
了璃合上日记本,关掉了发出昏黄微弱光芒的灯,坐在床边,突然听到了一阵歌声。那是如此美妙的歌声!透明的嗓音,流畅的音线,轻微却到位的颤音,巧妙的节奏变化,仿若进入一个遥远的梦境。这个梦的背景,是偌大的宇宙,无数的星球缓慢地转着圈,发出点点光芒的流星从四周飘过,偶尔砸过来,身上也毫无痛感,只有温暖的气流贯穿上下。
初生太阳的光芒不偏不倚地落到了璃的头上、脚上,像是洒下的珍珠,触摸不到,但让人看着眼馋。
汽车的声音划破了小村庄美好的宁静,黑色的劳斯莱斯像是一条鳄鱼,匍匐在杨大妈家的院子里,穿着笔挺西装的司机走了下来,皮鞋亮得晃眼,墨镜遮住了冷漠的双眼。
了璃蜷缩在房屋的角落,不愿意离开这间承载了她几天欢乐的房间,这些小路,这些小鸡,这些桑树,这些池塘,这些枝桠,这片天空。这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但是她不得不走,如果不走,功课会耽误,父母会担心。她是班里的尖子生,她可不想夏月这个同是尖子生的朋友超过她、嘲笑她,她也不愿意让工作辛苦的父亲整天提心吊胆,不愿让天天起早劳累的母亲在忙碌一天后找不到生活的慰藉。
司机拿出一块手帕,捂住了鼻子,然后招呼了璃快走。跟在他后面的了璃心里失落极了,她听到司机小声抱怨,“老板也真是的,带孩子来这个鬼地方,一路上的泥巴、没有修理的树枝把车弄成什么样了!”
了璃四处张望,这时候,一切美景都无法吸引她,她正在寻找的,是那个高高瘦瘦的、身上散发出青草气息的男孩。遗憾的是,她没有。她怨怼极了,又自我安慰,他一定是去摘草药了,或者去镇上取杨大妈的包裹,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天要走?不对,他知道,自己对他说过——了璃还记得那时候杨辰的眼神,失落而无奈。那么,杨辰呢?他为什么不送送我?也许在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我只是他家的一位不速之客,他温暖的微笑,他纯净的歌喉,都只是基本的待客之礼。
可是在她上车的那一瞬间,明明感觉到身边的虫鸣声渐渐变弱,如水晶般剔透的声音传来:
乌黑的发围盘成一个圈
缠绕所有对你的眷恋
搁着半透明的脸
嘴里说的语言完全没有欺骗
屋顶灰色瓦片安静的画面
灯火是你美丽那张脸
终于找到所有流浪的终点
你的微笑结束了疲倦
了璃让司机等一等。节奏开始变缓,音调开始变底,旋律改变了,像是一个伤心的朋友正在送别。但那种像是烈日下的汩汩泓泉的声音没有变,依然纯净让人感到亲切,那是让她入迷了不知多少次的声音。
那时你说的 我们天作之合
然后怎么了 被时间捉弄了
面带微笑的 乘不同的列车
假装过头了 心里满满的苦涩
现在你的另一半呢
是否会更深刻现在的我全是孤单着
一个人
当我唱起这首歌 我又想起你了
还记得那年我们都很快乐
当我唱起这首歌 眼泪不听话了
才发现你是 最无法代替的
了璃跳下车,但是没有看见杨辰的身影。也许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能在梦里重逢了。曾有你相伴,想到就心酸。了璃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模糊的双眼重新变得明亮。还有机会,一定有的。
十一月。雾蒙,风狂,尘扬,天昏。
农村初中的校长得了风湿,非常严重。校舍破旧,围墙修了又修,可是底子坏了,怎么修都抵挡不住风打雨蚀。只有一栋楼房,斑驳的铁门宣告了它的年代,四间教室,可是只有两位老师,其中一位便是病倒的老校长。虽然是农村,虽然课本是校长去镇上垃圾处理站收回来的,虽然黑板狭小多处损毁,虽然桌子椅子并非全新,但是,这里的孩子却有一股子纯洁的冲劲,他们深知,只能靠学习出人头地。他们也深知校长和另外一位老师的艰辛,这也是他们努力学习的原因。他们一遇到周末便去山上摘特产的草药,研碎了装在蛇皮袋里送给老校长。他的病,全村的人都看着。但是,谁也没想到这次老校长病得这么重,一村人都火急火燎,心里非常压抑,因为他们深知,孩子们的命运就靠着他,他是给村子带来希望的救星。
放假一个月。只有这样了,让老校长好好休息,恢复那副因为过度辛劳而患病的身躯。
“阿婆,阿婆,您知道了璃的地址吗?”半年了,杨辰又高了许多,已经超过了阿婆许多。就像是岁月的长河,越流越远。那些老一辈的人体力不支,越陷越深,那些拥有青春活力的年轻人,骤然挺立起来。
“知道呀,怎么了?”阿婆欣喜地看着这个越长越高的年轻人,他善良、热心,还有些可爱的孩子气。
“老校长病重了,学校放假一个月。阿爸恰巧要去城里办事,得好几个星期,我想抽这个空当去看看了璃,顺便在城里给老校长买些药,镇上的药都不管用的。”杨辰的喜悦之色溢于脸上。涨红的双颊,接过阿婆递给写有地址的纸条时微微发抖的手指,都昭示这个年轻人的激动。
阿爸的大卡车上堆满了货物,杨辰坐在副驾驶上,心脏随着车子的颠簸而剧烈跳动,他六岁的时候随着阿爸去镇上出售自己在门前的池塘里捕到的鱼虾,现在他十六岁了,这是他第一次出镇,他不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也许很美好,也许很糟糕。他一路上想着如果见到了了璃,他会说些什么,而她又会怎么表现。他抚摸着那一把二手吉他,这是今年秋天阿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了璃的到来本来激起了他的高兴,而了璃带来的吉他对于像他这样热爱音乐的人是怎样的心爱!那是音乐之源,音乐可以让人追求,让人着迷。可了璃是客人,他没有理由也不好意思请求了璃把吉他送给他。然而现在好了,阿爸送给了他,虽然是二手的,但依然得到了他的极度爱护。也许音乐是有共性的,不出一个月,他就可以弹奏出动人而略带沧桑的曲子,伴着他的哼唱,清澈明亮。就像他的人。
面前是一扇涂漆木门,有着金属光泽,他把门牌号与纸条对照了好多次,即使只有简单的三个数字:213.他谨慎地敲了敲门,汗水濡湿了手中的纸条。
开门的是一位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穿着一尘不染的名牌,他听阿爸说过,他们经理衣服上的标示就是这个,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个牌子叫什么。她由略带惊讶变成了提防,眉头微微皱着,“你是谁?干什么?”
“伯母,您好,了璃是住这里吗?我找她,我是她朋友。”他淳朴地笑着,明亮的眼睛在十一月的大雾里面闪闪发光。但是女人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瞥了一眼他陈旧的衣服,眉头皱得更紧了。
“哦哟,哪个是了璃?我不认识,你快走吧,别在这门口挡着。”女人挥了挥手。
“您不认识了璃?她夏天还告诉我她的家在这呀。”杨辰没有理会女人的手势,继续追问,不过他的心里已经凉了一大截。
“哦,她搬走了,具体哪里我不知道。”杨辰正想道谢,女人关上了门,“砰”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掉了。也许,真的是什么东西碎掉了呢,杨辰想。
回到他和父亲租住的小屋,已经是黄昏了,他很饿,可是父亲还没有回来,他的口袋空空如也。这是父亲单位安排的房子,四层,他和阿爸住在第四层,带有一个阁楼,用来存放货物。
他拿出包裹中冷硬的馒头,一边嚼着一边爬上阁楼。没有雾了,雾来去没有行踪,正如同了璃的地址。阁楼的顶端是一扇窗户,微黄的灯火透进来,阁楼里充斥着木质清香。他弯着腰走到窗边,看到的是连绵无绝的楼房,鳞次栉比,以及工厂冒出来的股股浓烟,这是一个以黑灰颜色为基调的世界,偶尔星点的红绿也只是塑料袋的色彩。
他弹起吉他,手指灵敏地跳动着。《当我唱起这首歌》是他最喜欢的歌。每当清泉般的声音从他的口中、手中弥散开来的时候,他就想起了了璃。这是忘我的世界,这是这块黑灰空间里亮着温馨灯光的世界,这是音乐的世界。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他的质如流银的世界被打破了,可他并不失望。他跑下去打开门,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站在他的面前。女孩子看起来很白净,明亮的大眼睛,高而直的鼻梁,乌黑的发丝披到肩上,穿着一件红色丝绸面料袄。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动,注视着这双明亮的眼眸,像是看见了一个世界,澄澈安静。
“哦,对不起,请进。”他缓过神来,绕到门后,留下一个通道。
“你好,我叫夏月。”女孩笑笑。接着又说:“你的歌唱得真不错,在林杰音乐学校上课?那里的环境很不错呢。”
她不知道他没有去过林杰音乐学校,甚至这是第一次来城里,他的学校是一排土房,现任校长正在重病中。他对自己的身世感到自卑,没有直接回答女孩的话,“你好,我叫杨辰。”他不知不觉中低下头。
“嘿,杨……辰……很棒的名字呢。”面前的女孩笑起来的样子跟了璃一样,让他感到莫名的心安和释然。
“我从乡下来的,没上过音乐学校。我是第一次来城里。”他觉得刚刚没有回答女孩的话就像是默认了,他可从来都不说谎。
“哦,可是你的歌唱得真棒!能不能再唱一遍?”夏月的眼眸并没有暗淡,她依然浅浅地笑着。
杨辰重新弹起吉他,世界又开始明亮。
曲毕,夏月似乎陶醉了,久久没有说话。
“这是《大城小爱》?”夏月似乎很开心。“我的一个朋友特别喜欢这首歌,她人漂亮,又是我们班的尖子。她叫了璃。这个名字也很棒,不是吗……你怎么不说话了?”
“了璃?”他的目光变得呆滞了,可是心中涌起了激动的情绪。
“对呀。她跟我关系特别好,她暑假去了乡下,回来告诉我说乡下有一个男孩特别会唱歌,可是他们再不能相见了,她特别失望。”夏月对杨辰的表现有点惊讶, “你认识她?”
他从来不相信巧合,然而手中的纸条是沉甸甸的,让他不得不相信这并非是梦。再次敲开一扇陌生的门时,上次的糟糕经历不会再压抑他的心情。了璃站在他的面前时,他并没有激动,反而只是浅浅地笑了笑,“我那时候没有去送你,就是因为我还相信还能见到你。”
巧合又降临了,三天后是了璃的生日。他的歌声飘荡在宽大的客厅。
乌黑的发围盘成一个圈
缠绕所有对你的眷恋
搁着半透明的脸
嘴里说的语言完全没有欺骗
屋顶灰色瓦片安静的画面
灯火是你美丽那张脸
终于找到所有流浪的终点
你的微笑结束了疲倦
千万不要说天长地久
免得你觉的我不切实际
想多么简单就多么简单
是妈妈告诉我的哲理
脑袋都是你心里都是你
小小的爱在那城里好甜蜜
念的都是你全部都是你
小小的爱在那城里只为你倾心
夏月的目光变得黯淡,像是深夜里电压不足的路灯。
这次城市之旅,他只是见了了璃一面,还为她唱了一首歌。阿爸的生意提前顺利完成,现在他们得赶着把药送回去。他依然没有跟了璃道别,他相信还有希望再相见。
这一年过去了,他开始相信音乐,相信这个城市,相信希望,包括那段时光朦胧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