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炎帝出巡东海,成了天界盛极一时的大事。一度盛传的炎帝病危的谣言马上不攻自破。炎帝本是随和的人,痛失爱女之后便变得不苟言笑,凭空竟添了几分帝王的威仪。就连东天伏羲治下的臣民,也受到这种肃穆气氛的影响,一直等到炎帝离开东天才恢复婚丧嫁娶。
瑶姬一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那时已交冬季,她每个晚上都为父亲笼一盆炭火,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父亲说话。炎帝仿佛是知道与女儿在一起的时日无多,总是絮絮叨叨地讲一些陈年的旧事。有些是关于她和女娃的,有些是上古的传说。饶是如此,瑶姬总是作出极有兴趣的样子,听他一遍遍重复这些故事。
那晚炎帝依然是在讲那些传衍了数千年的古老传说。他抖抖索索地理了理衣襟,清咳一声开始讲那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
“瑶儿,你知道琴是怎么创制出来的吗?”她竭力表现出好奇的神色:“不知道,父皇。”父亲不满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却有着藏不住的欢喜。
“枉你还学了那么多年的琴,竟然连这都不曾听说过。唉,或许是父皇平日只知道处理朝政,太疏忽你了。瑶儿……你不会怪我罢?”她莞尔一笑:“怎么会呢,父皇?”他满意地笑了,闭上眼徐徐道:“当年伏羲在西山桐林中见一凤一凰栖于梧桐树上。凤凰通天应地,协五音,合九德,非竹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羲皇便料定梧桐是神灵之木,决意制成乐器。他命人将梧桐截为三段,叩上段,其音太清;叩下段,其音太浊,唯中段清浊相济。伏羲便将桐木中段浸于水中,历七十二昼夜,才将桐木取出。当年羲皇手制之琴,长三尺六寸五分,上合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后宽四寸,前宽八寸,下应四时八节之数。然后按阴阳两仪定下高度,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置宫商角徵羽五音。自此又创《驾辩》一曲,专咏百鸟朝凤之景。”“如此说来,羲皇是世上能琴第一人了。”瑶姬低头拨着炭火。
“是啊。伏羲年纪尚比我大几岁,统治东天已有数十年。我素来钦佩伏羲的才华与度量。然而自步入衰年以来,他便潜心演卦,誓绝声色,而他亲手所制的琴从此也不知下落。此后纵有人弹琴,都及不上羲皇万一。”炎帝沉吟片刻,又缓缓说了下去:“然而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是例外。她的技艺,应该已不在伏羲之下。”“是谁?”他摇摇头,说:“说来惭愧,我也只是听过其琴却未见其人。当年在黄帝的长庚宫中,我曾听见内帏有弹琴之声。自从伏羲绝琴后,我便再未听过那样圆畅纯熟的琴声。以我看来,这人久居深宫,故琴如风行幽谷,隔绝尘俗。既在内帏,想必是不便见生人的女子,不是后妃就应当是公主了……”瑶姬慢慢拨着炉中的炭火,忽然发觉父亲已悄无声息。她蓦然一惊,手中的铜钳铮然落下,溅得铜炉中火星四溅。她跑向父亲的卧榻,一面大声喊着:“父皇!父皇!”正手足无措间,忽然听得一阵鼾响。却发现父亲不过是睡着了。她长吁一口气,为父亲掖好被子,披了衣便走出这个临时搭建的行宫。仰了头,却是星光如水。
她向来是姊妹中身体最弱的。小时候女娃总是把她搂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她常常是瑟缩在姐姐怀中,听她低声歌唱。记得有一次女娃仿佛是自言自语:“阿瑶,阿瑶啊,若姐姐有一天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那时她抱紧了姐姐,说:“姐姐不会不在的。姐姐和阿瑶在一起,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她记得姐姐那天是流了泪,温凉的泪水从女娃的脸上滑落,落在瑶姬的额角和面颊,倒像是做妹妹的在哭。
想到女娃,她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姐姐,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所以才会那么说。生死相隔,彼此那么相爱却连对望也不能。在她的身体里,天生就流淌着不安定的血液。或许她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命运,注定是成为一个叛逆者,注定了是要一个人流浪,注定了是孤单一辈子。
她哽咽着裹紧了肩上的狐氅。姐姐,如此说来,我之于你,难道不过是你孤独的旅程中某一段路上的旅伴么?
真的仅此而已?
仿佛是蜿蜒漫长的生命之路在她们面前分成两条。她是选择了那份平淡而安全的宿命,而女娃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出走,哪怕明知道有朝一日会跌得粉身碎骨。
终是殊途。
月光却是温柔地落下来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又化作了泪光。
那夜她终是无眠,独自一个人,在发鸠山上漫步饮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