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无聊、绝望和恐惧。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路旁掉着几个趿拉着人字拖手里夹着香烟身上的条纹衬衫拉到了齐腰处的人。他们围作一圈,似乎是在赌博,可以听见纸牌摔在地上的清脆声响,以及时不时的叫声。这种事在这里早已见怪不怪,毕竟你不能要求那样的人不干这种事,而且即使撩起衬衫的下摆很是煞风景,看了一段时间之后也会习惯——时间能磨平一切,包括对假恶丑的愤怒和对美好的追求——直到甚至于将没有看见当成奇事和新闻;同时从路旁经过的还有几个在玩所谓《蛇形滑板》的小学生,在渐暗的天空下他们技艺娴熟地摇动着脚。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在,现在应该是这些人回家吃饭的时间。但我不确定他们有朝一日会不会撞上什么。应该不会。至少现在不。将来也应该不会,那种人不可能跑到跌宕起伏的地方,他们甚至不知道有所谓《跌宕起伏》的地方。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五点四十分,比平时点晚。但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不知道一次大扫除居然要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地突然来一次对诸位都有什么好处。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日,天空不应呈现冬天时傍晚的那种灰暗的色调,但是它现在是了。我希望那只是错觉。
那表是父亲在一个离这里挺远的跳蚤市场里淘回来的。记得那天他戴着这只表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那种平凡得失去了个体应有的特殊性的、简单来说就是poker-face式的笑。
但是表看上去还可以。看上去而已。
我背着书包,独自一人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路旁的小餐馆里忙得热火朝天,肯定是在为之后的用餐高峰做准备。这里的人一般6点下班,然后他们就会塞满路边的几家餐馆。门前的淌着污水的白色PVC水管——应该是排污管——在下水道的井盖那儿就停下了,污水有一部分溅了出来,包围了井盖,并且蔓延到了路上。长期被污水浸淫的水泥路面长了一片墨绿色与黑色相间的、就像任何一块有着相同情况的路面那样的斑。藻类的适应力还真强。我似乎能够闻到那滩污水散发出的淡淡的臭气,它好像开始化成一股烟雾,在这条街上缓缓地向上爬升。
我不知道我留在这里还能干什么,要是有一天我不得不留在这里的话。我一边小心地跨过绿污,一边对自己说。这样的事情还是暂时不要去想了,最近有点累,每天做着的一样的事情把我弄得身心俱疲。我真的不确定这会给我还有这个世界带来些什么,压抑自己的情感什么的,但是压抑住它的真实表达是必须的。因为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他都不会是他。你也是,你可以是任何人,但你绝对不是你,不会是你,绝对。堕落的街道、毫无生气的城市、随着河流一同向下流淌,然后把自己摔在上面,把自己摔成跟世界上每一块石头都毫无区别的石头,然后,然后……
我对此毫无办法。我不是那些有选择抗争的机会的家伙,我没那么幸运,因此我对如潮水般咆哮着的命运毫无办法。我背着书包,顶着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脑袋,在回家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走着。从几米开外的地方看就能看到,这家伙宛如一个瘸子,或是一个体型巨大的、永远在学习走路但是又永远学不会的婴儿。
我回到家中,将沉重的背包放下。说是沉重,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要做的事情都在学校用少得可怜的零碎时间做完了。但是这个背包照样很沉,虽然放到地上的时候——严格点说是直接甩在地上——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这不符合振动发声的规律,所以这不正常,不正常得像是这只背包和它的用途一直都处于一个极为次要的、无关紧要的不起眼的位置上。客厅里有股油烟味。我打开了吊扇,但是油烟味似乎不减反增。客厅的灯光也十分模糊,恰好像是有一股烟雾笼罩在不怎么高的上方。
我预计今晚父亲会与某个顾客或是供应商在某处的餐厅吃饭,九点半之前都不会在这间不怎么昏暗但是给人一种《整个世界都没睡醒》的感觉的屋子里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件好事,特别是在有人用什么东西逼着我回答这个或这类问题的时候。曾经有段时间我很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我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于是我干脆将这个问题以及在逼迫下我曾经为它而烦恼过的这一事实一概忘掉,虽然说我经常做不到就是了。我明白前几天他们才为是否要搬吵过一架。两个人看起来好像都看对方不顺眼。但实际上不是,有一阵子我简直都要怀疑那只是一种类似于空气清新剂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难以调和的矛盾》之类的事情。也许他们会挺融洽地一起活下去,要是一切都因还可以开出不知名的小花而看上去还不那么糟糕的话。这是人在条件限制下所作出的选择。《约代等效应》。那是我自创的新词,它指的是一种用大致相等而不管是否可以完全起到与打算取代的事物相同的作用的事物去代替那件事物的行为,包括了终于找到——大部分时间都不足以称其为《终于》——可以用于替代的事物时的那种沾沾自喜,简单点说就是《聊胜于无》一类的概念。很明显我所表达的范围要广阔些,但是,等等……
门铃响了起来,他回来了,我对此毫不在意。不是他的存在,而是他的到达不符合我的预测这件事。我并非一个好的预言家,这种事情十有八九。他用他那套用惯了的千篇一律的动作和步骤脱下皮鞋并将包放在地上,上了厕所洗了脚,然后……然后他脱去了上衣。
他脱去了上衣,打着赤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电视。一般是本地的新闻,也有来自经济自由港的新闻。看得到汗珠在他硕大的胸口上翻滚。他忍受不住,于是去洗了个澡。现在才五月份,那倒是稍微有点情有可原。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就十分厌恶半裸。那种降低人格的、粗鄙的感觉,在哪里做都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饭菜已经端上桌面。他们在吃饭时一直讨论电视里的那些新闻。观点总是一致的,或者倾向于一致。这让人怀疑他们以前究竟有没有吵过架,毕竟二者之间的对话实在太像毫无意义的山歌对唱——倒不一定非得是山歌,只是随声附和一类的事情总是会引起我漂移不定的方案,无论这种随声附和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是自愿的还是非自愿。
吃过晚饭我便回房找点事干。无聊到找事干——这不是平庸,不是无趣和无聊,这不是流水帐,因为人们把这叫做生活,至少足够幸运到可以有一个房间的人们都这么叫,而其余的人把这叫奢侈;而且生活在本质上也与流水帐没有多大差别。没有事干便无聊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被父亲贴上去的某个励志大师的画像发呆,或是翻出一本早已咀嚼到毫无新的趣味可言的漫画书或轻小说细细咀嚼一边。现在在读高一,班主任们和X长们在各种会上要求的《即将升高三》的紧张感》我一点也感觉不到。那几乎是没有必要的事情。倒不是说我对升学毫无兴趣什么的——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毫无兴趣。只是因为,只是……
也许没有什么只是,我只是再一次对着铁壁般的事实——或者说事实的铁壁——因为丧失了信心而垂头丧气罢了。
父亲在初二时的一次晚餐后从他的公文包拿出了几本《潜意识》《XX力》之类的书,以及这个男人的大幅海报。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读哪个大学的心理学的函授课程,翻开一看才发现其实都是些励志类的东西。我正疑虑那些人究竟是有多无聊才会出版这些书,然后我看到了那副海报。我不知道作着一个梦对这个可能再也无法承担起一个梦的代价的男人有什么好处,也许这只是那家伙打算在郁闷的时候用来拉升情绪的东西。肾上腺素的短期高水平是否对他做出聪明的选择有所帮助,这一点直到他对那些东西兴味索然之后我仍然无从得知。我还以为他只是一时玩玩,但是那时他一脸兴奋地自作主张地将画像贴在了我的房间。
在那之后,他便忘了这件事。
我看着那个站在台上的男人,越看越觉得不顺眼,把它撕下来算了。撕下来之后我就不得不面临另外一个问题:我无法确定在将它撕下来之后,我父母是否会为此而问我这么做的动机。其实没有什么动机,只是看着有些不爽,想让眼球好受些罢了。但是这种回答是显然不能用作回答的。
于是我决定将它烧掉。在这个铊和秋水仙碱都可以在网上买到的年代,不被任何人发现而弄到一只打火机对我而言不算什么难事。我看着那个男人的脸在火中变得扭曲变形。哦上帝要是成不成功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只是由几个点的心理与心态决定的话那倒好了,那样的话至少这个世界就不再需要那些人了吧?
他拿着那个装着书的包走进客厅时看上去有点吃力。但是道理就是没有人去实践的常识,这点已经很清楚,不再需要一再强调了。
他实践的结果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平凡的、宛若死水的生活仍在继续。我仍然需要在一片片的绿污间穿行。
我没有把这件事做得更彻底一点。我是说我没有连书都烧掉,对于书这种东西,我总是因为抱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而无法狠下心来将其点燃。
我还是不知道我可以干什么。复习可以,可复习很无聊,而且这一次除了书包以外我什么都没有从学校带回来。但是除了学习之外我好像什么都不会干。想象一下,你现在是个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中生,父母突然无法继续供你上学,或者你就是无法继续上学了,你不得不立即开始工作,你能做什么?家教?老师多的是,不一定轮得上你。那么你还能干什么?给装修的做小工?
你手足无措了。就算你什么也干不了,那也大致上不能算事的;真正能算事的是,你他妈甚至不知道你想干些什么。
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以来对普通人——我是指我身边的普通人——在没有任何待办事项的情况下,他们的脑袋是如何保持理智的。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里的不妥,为了搬迁地点而吵架的我的父母除外,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的,也许只是跟我一样到现在还看在树荫下赤膊打扑克的赌徒和不注重环境卫生的小餐馆看不顺眼。我本以为人可以沉溺于性、于酒、于赌、于毒品,但注定了无法忍受沉溺于沉溺和流水帐般的生活本身,直到一切对我来说都突然变得明了起来了的今日。人都是惟恐天下不乱的,至少我认为是,所以在我看到居然有人可以忍受日复一日的循环而毫无怨言时,我着实惊讶了一番。也许他们可以在这种生活的每一天之中找到一点点新意并以之聊以自慰,不然这怎么看都像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叔本华所持的悲观主义,它的根基并不是仅仅只有生命意志而已。一个巴掌拍不响。
只要细细地品味励志类的著作——励志类的就足够了——有时你甚至能品味到人生的真谛,或者说成为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的真谛。所有的人都会用各种方法告诉你,所谓的《成长》的过程、《长大成人》的过程,就是随波逐流的过程,是随着瀑布一同向下滑的过程,是摔在河床上的过程,是把自己摔成尸体或石头的过程,是在学会服从于服从链的意志的同时学会服从人生循环的意志的过程。我们是链条上的、同样毫无意义的振荡着的两节。在上帝那儿,我们没什么区别,生死和存活过程毫不重要;但是对我来说,只要一想到十年以后,或者几十年以后的我将不得不这么做,我甚至会因为不甘而变得脸色苍白吓得出冷汗,然后无法抑制地没用地哭泣。
父亲唤我下去洗澡。我在那之前特意要求要烧热水,尽管在这个已然有些燥热的五月洗热水澡稍微有点不合时宜,他们还是为我烧了热水。为这一点我很感激他们,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发出声音,但是我还是说,我很感激你们!我真他妈感激你们!因为事实上我觉得再不让我温热起来的话我就会被冻死。我已经没有多少可以用来消耗的力气了。
我依旧感到无聊、绝望和恐惧。
我坚持着走进了浴室,拧开了水龙头。
热水从莲蓬头洒出,在狭小而苍白的空间中化为雾气。
我终于撑不住,背靠着墙壁滑了下来,坐在了地板上。
6.19,6.2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