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2年级 - 小说 阅读指导

　在这凉未散尽的风里，是谁在思念谁，又是谁，从散落的残破里看见了过去？

　——又至暮春。

　一九七八。暮春。
　太阳渐渐下沉，慢慢揉红了天边的云团；家家户户起了炊烟。广阔的田野，在此刻染成温暖的橙色，草木互相依偎，淹没在大片大片灿烂的金粉中，好像在歌唱着最后的辉煌。
　田埂上，女孩远远地在前面走，手臂上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一半带露的白菜，装了一半新采的草。她不时回头看看，停下来等待，眼中噙笑地凝视着落在后面的男孩。
　
　小男孩不到七八岁，手中一片沾满泥土的白菜叶子早已被他的小手揉搓得不成样子，脸也一样是泥土的颜色。他不时停下来，咯咯笑着看一看草丛里的小虫子，心满意足地把白菜叶子放进嘴里咬一咬。
　“小安，快一点。”女孩催促道，“不要玩了，天很快会黑的。爸爸妈妈还在等我们呐。晚上用白菜包饺子给你吃。”
　小男孩应了一声，急急地跑过来，一不小心被田埂绊了一跤，眼看要跌倒。女孩连忙用空的左手抓住他的手臂，小男孩也不害怕，就任由她抓着他的手腕晃晃荡荡起来。女孩略带责备地摇摇头说：“好好走路，踩踏实了。”
　
　夕阳疲惫地滑落到低低的山丘后，努力燃烧着最后一丝光明，终于泯灭在夜的怀抱。男孩望着它，揉了揉胀痛的眼角，突然说：“姐。”
　“嗯？”
　“天要黑了，我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拉着姐的手，我们要走快点了。”
　
　天空压得越来越低，四周寂静无人，黑暗吞噬着每一个角落。小路边那一片土坟，密密的坟包显得万分诡异。一阵阴森森的风吹过，小男孩恐惧地想，那上面好像有幽蓝色的鬼火在闪烁飘移。他紧紧拽住了女孩的手，紧紧闭上眼睛。
　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恐惧，将他拥进怀里。“别怕，我们就快到家了。”
　“可那是，是鬼吧？”
　“不怕，鬼不会伤害到你，姐姐会赶走它们。”
　小男孩听了，稍稍安定了一些，慢慢睁开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女孩一手挎着白菜，一手拥着他，快步地向前走。
　
　姐不怕吗…不，她也会有点怕那些鬼火吧。不过，鬼火也怕我们。小男孩迷茫地仰着小脸，凝视着姐姐，还有她头顶的天空。
　夜空中没有星星，暮春的风还有些微寒。一群白色的鸟儿划过夜幕，翅膀削平了氤氲的云朵，发出空灵的回响，让人感觉到莫名的孤独。无论在哪一个时候都会有迷路的孩子，也许，它们也迷了路吧，快回家吧。小男孩又闭上了眼睛…
　
　二零零九。暮春。
　奔跑在乡村的路上，看见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小屋，剥落下斑驳的墙漆，露出最原始的颜色。城市低灰的阴霾渐渐瓦解，呈现在眼前的是最干净的蔚蓝天空。一切太让我新奇，裹挟着花香的春风好像在牵引着我，兴奋的我，把父母远远地甩在身后，无论他们怎么喊也不停下。只是不停地催促：“爸爸，妈妈，快点！”
　“小雨，等等，你跑错路了！”爸爸笑着追上来拍拍我的脑袋，“我们要走这条路，去看你的姑姑。”
　“我的姑姑？”我好奇地仰起头。
　“对啊，就是爸爸和你说过的，她是爸爸的姐姐，小的时候，她和爸爸啊…”眼看着爸爸又开始大谈特谈他“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耐烦了，转身飞快地往前跑去。事实上，爸爸“小时候”的故事我压根没好好听过。
　
　到了到了，就在前面那座低矮的房子。赭红色的砖块堆积成台阶，看起来很古老的一扇破旧铁门旁，站着一个陌生男人，年龄不小的样子，懒懒散散地倚在门板边。看到爸爸，他似乎略显惊讶，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安杰啊，我去叫她。”
　我疑惑地转向爸爸，“这是谁呵？”
　
　爸爸还没来得及回答，房子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我看着她，有些害怕，因为她的脸看起来很浮肿而且苍老，满头花白的头发，皱纹一道道刻在眼角眉梢，脸色苍白，双手粗糙发黑，看起来和我的爸爸一点也不像。这难道是姑姑？
　我情不自禁地往爸爸身后躲，爸爸责备地把我拽过去：“小雨！这是姑姑。怎么不喊姑姑啊？”
　我犹豫地看看爸爸，姑姑却眉眼中满含着笑意，“不用不用，这就是小雨啊？有八岁了吧？长得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回老家吧？快进来。”我看着屋内的破旧和杂乱无章，兴奋的心情一点点淡漠，沉默着摇了摇头，有些无法接受，爸爸说了这么久的老家，就是这个样子的。
　爸爸叹了口气，让妈妈带我去河塘玩，他则和姑姑很久没有见过面一般寒暄起来，偶尔听到姑姑咳嗽一两声。

　玩累了，天色也黑了。我和妈妈说明天就要回家，妈妈却没有答应。我满不情愿地自己跑回去想说服爸爸快带我回去。
　走到姑姑家的小屋门口，我看见那屋内流泻出一片昏黄的灯光。窗口依稀传出奇怪的声音，我迷惑地靠近了些，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安杰，不是我说你，你这简直是无理取闹！”
　“我说错了吗？你什么时候尽到了自己应有的责任吗？她苦了一辈子，养大三个男孩，现在他们一个也不回来看望她，她病了你难道不知道吗？”是爸爸的声音！
　我惊异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屋内的景象：在我记忆里的爸爸，不是一个温和的人吗？可他似乎情绪非常激动，还在和早晨站在门口那个男人吵架！随着争吵声越来越激烈，我害怕极了，转身要去找妈妈。这时，姑姑挡在了他们俩之间，咳嗽得更加剧烈了，大声喊着什么…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爸爸终于走了出来，显得很疲惫。他问我：“小雨，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最终没有说出要回家的话。爸爸默默地牵起了我的手，对着繁星闪烁的夜空，缓缓地说：“小雨，听爸爸说，很久以前，也是一个夜晚，只不过没有星星…”

　二零一五。暮春。
　高楼大厦飞快地从车窗里向后移去，冰冷的雨点夹杂在冰冷的风中砸在我的脸上，我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已经睡着了。车程早已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我们也快要抵达这次旅途的终点——我许久不曾回去过的老家。
　我抹了抹脸，不自在地看着对面的爸爸。他略有苦涩地笑着，我心酸地感觉他一夜之间老了很多。是啊，我的爷爷奶奶早在他十几岁的时候过世，抛下他和姐姐相依为命，现在，他们这个家庭仅剩他一人独留世上。这个噩耗，来得不突然，却令人无比悲哀。我们听闻后，连夜赶了过来。

　“快到了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问了一句废话。
　“小雨，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孤独。”爸爸没有回答，而是无端地冒出这么一句话，眉间多了些许寂凉。
　　我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在下雨，今年的暮春，好冷。
　
　到了啊。我们直奔那座六年前我拒绝走进的低矮平房。
屋里人很多，吵吵闹闹的，大多都是一些亲戚，我在爸妈的怂恿下别别扭扭地喊着那些陌生的名字，有很多看起来连爸爸都不太熟识。亲戚们的脸像风干的树皮一般苍老，三三两两说着一些杂事，像下葬费用之类，木木地磕着瓜子。不知哪个亲戚的小孩骑着扫帚在屋里跑，扫起的瓜子皮和灰尘漫天飘舞。
　“她啊，是苦了一辈子啦，爹妈死得早，她一个人扶持弟弟上学，后来又养三个男孩，没一个养她，丈夫也酗酒，醉了就打…那么苦，又得到什么啦？造孽啊！”
　“那男人罪有应得啊，酗酒太凶，最近突然中风了。听说这房子会被他们孩子卖掉。”
　我站在门口，扶着厚重的门把手。淡淡的铁锈味让我不安，这个曾经我不愿走进的破旧屋子，那个满目慈祥的中年女人，都成了什么？
物是人非。

　很快就要下葬了，我没能最后看到姑姑一眼，只看到那张苍白无力的白布遮住了红色的棺材。旁边大概是三个儿媳哭得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在亲戚们香烟吹起的缭绕烟雾中，我看到了爸爸的眼泪，在最脆弱的那一瞬间泛滥，迷蒙在烟雾里，也看到了他满头已经花白的头发。
　在哀乐和亲戚们嚎哭声合奏的悲惨乐曲中，我默默地将一条发到的白布系在脑后，艰难地跟随他们走过乡村的小路。几百人，在雨中行走，像飘落在宣纸上的墨滴，慢慢晕开。那条田埂上有黄昏的味道，也有孤独的味道。
　一路往北，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泥土，往姑姑原来的家的方向抛洒，这大概是家乡的传统习俗。

　我红了眼圈，看着他们把那棺材慢慢放进预先挖好的大洞里，再一捧一捧往上撒土。爸爸呆滞地站在一旁，没有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像她的儿媳一样拼命要跳下去。只是站着，定定地看土慢慢掩埋了红棺。我默念着请安息。
　好像将他的心和孤独也一并埋进去了。

　两管香烛开始燃烧，到了我们回去的时候了。我们最后一个个跪在坟前。我低下头，重重滑落到坟前，膝盖沾满了土。雨是水墨画，画面里的人和故事都慢慢变小变遥远。

　夜走了，在浓雾散尽的瞬间，是谁在思念谁，谁从散落的飘零里看见了过去？

　——又至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