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冰,假如有一天我们能够重逢,我一定给你唱一遍Meadows Of Heaven,来纪念那些早已回不去的从前。我想你可以心领神会,一定可以的。
——萧孜然
(一)
初见宛冰,是在我七岁那年的七月。那天,我家忽然来客人了,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看起来十分和善的阿姨和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小然,这是苏姨和宛冰。”妈妈在一旁告诉我。妈妈教育过我要有礼貌,于是我连忙跟客人打招呼:“苏姨好!宛冰,你好!”
苏姨微笑着点点头,接着把脸转向女孩,说:“闺女,你怎么不叫姐姐呢?”
那女孩穿着白色的有泡泡袖的上衣,淡紫色荷叶边短裙,梳着利落的马尾辫,看起来文静乖巧。“姐姐。”也许是因为周围环境有些陌生,她的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眼睛也盯住地面不放。
从妈妈与苏姨的交谈中,我断断续续地得知,妈妈和苏姨是初中同学,也是多年的好友。苏姨和她的女儿住在Z市,她早就想让两家的孩子认识一下了。这个暑假,她终于抽出时间,打算带宛冰来我家住一些时日。听到Z市,我感到了一丝亲切,因为它也是妈妈的老家,与Q城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隔一段时间妈妈就会带我去Z市看外公外婆。
一开始,我和宛冰因为彼此不熟悉而互不理睬。我躲在角落里玩拼图,她也一声不吭,只是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家光线昏暗的客厅。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对我说:“小然,你怎么没有一点小主人招待小客人的样子呢?”我这才把宛冰叫过来:“走,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家二楼。”
我家这幢房子已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在我们居住的水晶街上,像这样有两层楼和一个小院子的房子随处可见。我家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还有妈妈的卧室,二楼有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由于这是外公当年自己找工人盖的房子,房间的结构设计难免有些不合理,屋里的光线非常暗。二十年前外公因为工作的调动,带着全家从Z市迁到了Q城,可是他退休后却不服老,又回到Z市办了一家小工厂,外婆也跟着去了。舅舅随后也离开Q城去T市工作了。家里只剩下了我、妈妈和太婆。太婆是妈妈的外婆,已经八十岁了。我是她一手抱大的。虽说她并不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也想回到Z市S村的老屋,但是她确实舍不得我,就一直留了下来。我一直跟太婆睡在一张床上,冬天她会为我掖好被角,夏天她会给我扇扇子。
我和宛冰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太婆正坐在书房的那扇窗前向外看。我家后面是一个幼儿园,有一个较大的院子和一座小楼。院墙上用五颜六色的油漆画着小熊、小兔、小刺猬、小长颈鹿,院子里有色彩鲜艳的滑梯,木制的秋千,漆成天蓝色的跷跷板。太婆不识字,她的最爱就是坐在窗前看小朋友们在院子里做游戏,因此我家书房的窗前总是放着一把靠背椅。她一边看,一边不时地自言自语:“这个孩子,昨天就不住地哭,今天怎么还哭……”
这个时间小朋友们都去午睡了,太婆越看越没意思,索性起身回到卧室,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得很大,然后躺下准备休息。如果收音机哇啦哇啦地响着,那说明太婆心情不错,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如果哪天太婆在卧室里忽然不听广播了,而是一阵一阵地叹气,那就说明她又开始难受了,或者又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太婆年事已高,身患多种慢性病,常年服药,但总体来说她还算健壮,生活也能自理。尽管收音机的声音很大,她还是慢慢睡着了,我领着宛冰悄悄“潜入”房间,她也没有察觉。我打开放在墙角的一只行李箱——那是我装玩具用的,我曾幻想过假若有一天发生了什么灾难我就拖着它带着我所有的布娃娃和玩具熊逃跑。我把布娃娃都拿出来给宛冰玩。“谢谢姐姐。”宛冰轻声说。我对她说我只比你大一岁,还是不要叫姐姐了,叫我小然就好。
我和宛冰逐渐混熟了。次日午休时我和宛冰还有苏姨躺在二楼另一间卧室的一张双人床上。吊扇在我们上方的天花板上吱吱嘎嘎摇头晃脑地旋转着,它早已十分破旧,每转一圈都显得特别吃力。我和宛冰就嘀咕它会不会突然掉下来,万一掉下来,我们该朝哪个方向逃跑,然后我们一起咯咯地笑起来,在床上打着滚,把苏姨闹腾得不得安宁。
我渐渐意识到,宛冰是个有点奇怪的孩子,时常过于敏感,而且,在她这里我看到了在其他同龄女孩身上看不到的东西,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这一点大概太婆也发现了。夜晚,跟太婆一起躺在床上。太婆咕哝着:“小然啊,我看宛冰那孩子脾气挺怪,不讨人喜欢,看样子挺不好惹的,你可别惹她……”说完,她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水晶街的尽头有一大片竹林。人们都说Q城的气候不适合竹子生长,但这片竹林却长得格外茂盛。竹林里有一条条红砖铺就的蜿蜒曲折的小路。这些小路最终通向一个不知名的很大的公园,那里有大片的草坪,各种树木,还有开满各色花朵的花坛。偶尔也有养蜂人在此驻扎。公园的深处有一个水库。每年夏天,水库都会放水,放出的水会流进一条小水渠里。晚餐后,外婆拎着小马扎,拿着大蒲扇,去巷子口跟街坊邻居闲聊。妈妈、苏姨、宛冰还有我也从家里出来,穿过竹林里的小路去公园散步。由于无人管理,小路边杂草丛生,我常常被葎草刮到脚腕,又痛又痒。我们走累了就在水库边的长椅上坐下乘凉。为了防止蚊虫叮咬,妈妈给我和宛冰喷了好多花露水,弄得我们浑身上下香喷喷的。她不允许我带着宛冰去小水渠里戏水、摸鱼,说虽然水很浅但还是太危险了,万一被青苔滑一跤可就麻烦了。
“小然这姑娘我真是越看越喜欢,要不你跟苏姨回Z市吧,以后我就有两个女儿了。”乘凉的时候,苏姨还不忘开个玩笑。
“苏姨,不行,家里没有我,太婆会孤单的。”
“那你带着太婆一起住到苏姨家呀。”苏姨笑着摸了一下我的头,“这孩子真懂事,还时刻想着她太婆。”“苏姨,太婆不能去,太婆不喜欢宛冰,她说宛冰脾气不好,不讨人喜欢……”可能是我被苏姨夸得得意忘形了,也可能是年幼不懂事,我竟然无所顾忌地把这些都告诉了苏姨。
我眼看着苏姨变了脸色,而脸色更难看的是我的妈妈。
“小然,跟我过来!”妈妈把我硬生生拽到二十米以外的一棵大柳树下,怒目圆睁,“以后不许胡说八道,要不我揍你!”“太婆就是那样说的,我没有说谎。”我委屈地辩解。“你还小,不懂,但是以后你要懂,没有哪个妈妈愿意听到别人说自己的女儿不好,就是太婆说了你也不能告诉苏姨,人家来做客,你不能让人家不高兴!而且宛冰性格孤僻一些也是正常的,她的爸爸在她四岁时就出车祸去世了,苏姨忙着挣钱养家也没空陪她。你要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苏姨和宛冰,不能让她们感觉自己不受欢迎,听见了吗?”
我含泪点了点头。宛冰,苏宛冰,她跟她妈妈姓,因为她的爸爸不在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的爸爸在哪里,但是我至少有爸爸,我相信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我处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疏忽再说出不合适的话,也生怕苏姨以后不允许宛冰再来陪我玩了。然而一切平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星期后,苏姨和宛冰要回家了,在我家大门口告别时,宛冰很真诚地说:“小然,我要回去了。以后放假,我还来找你玩。”
(二)
从那之后,每逢寒暑假,宛冰都会来我家住一段时间,有时甚至一住就是一个月。一般情况下都是苏姨开车把宛冰送过来,再回去继续忙她店里的生意。把宛冰交给妈妈,苏姨也很放心,只是隔几天给宛冰打个电话。
我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做游戏,一起出去散步。晚上有时我甚至会撇下太婆,跑去隔壁卧室,跟宛冰睡一张床。
因为宛冰从小没有得到足够的照顾,所以她自幼就懂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九岁时的宛冰,已经学会了煎鸡蛋,煮挂面,缝纽扣,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洗头洗澡也不需要妈妈帮忙。当然,这些基本的生活技能,我都是从宛冰这里学到的。我们还一起帮外婆打扫房间,端茶倒水,太婆打心底里还是喜欢孩子的,她渐渐地改变了对宛冰的态度,也把她当成自家的孩子来看待。
Q城是个不繁华的小县城,却有着清新的空气,湛蓝的天空,还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妈妈休班时会带我和宛冰去参观博物馆、古寺,去看山上的碑刻。寒假里我们还一起去看花灯展,猜灯谜。宛冰每次回来总是心满意足地说:“老师布置的日记,我不用愁没得写了。”
我们一起坐在卧室里的书桌前做功课。虽然书房里还有一张写字台,但是我宁愿跟宛冰在一张桌子前面挤着。我们互相监督,往往在假期只过了一半的时候,就把作业全写完了。我比她高一个年级,可以给她讲解她不会的题目。我们常常讨论一会儿题目,就开始说悄悄话。宛冰小声告诉我,苏姨的五金店生意兴隆,忙得团团转,无暇顾及宛冰的生活,天天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又担心她沉迷于电视节目忘记做作业,因此恨不得让宛冰来我家住,而且苏姨现在有了男朋友。“他叫文一钦,三十一岁。”宛冰说,“我感觉事情不妙,很快我就要变成家里多余的那个人了。”
上学的日子,我和宛冰也时常有书信往来。我在信中告诉她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比如Q城街上的樱花开了,我学会折纸鹤了,太婆又教给我了一段旧时的歌谣之类。宛冰在信里写道,她周日在家看了一天的书,只看了一会儿电视,苏姨回家后却冤枉她,说她一整天都在看电视,把她气哭了。我在回信中写了一些安慰的话语,字迹歪歪扭扭,显得特别稚拙。
我十一岁那年的初春,太婆下楼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打车送到医院拍了片子,发现并未伤及骨头。但太婆毕竟是年过八旬的老人了,还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每天由妈妈给她喂饭喂药,随后外婆也过来帮忙了。终于等到太婆恢复到可以下床活动了,她却糊涂起来,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甚至会叫错我的名字。外婆说太婆老了,还是回老屋比较合适。我用恳求的目光望向外婆,希望她不要让太婆离开我,可是外婆转身就去收拾行李了。外公从厂里派了司机来接她们。我呆立在门口眼巴巴看着外婆挎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搀着太婆,缓缓地向着停在巷子口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走去。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太婆的一根拐杖,赶紧进屋拿来追了过去。太婆的腿脚还可以,极少用拐杖,所以它几乎仍是新的。没准以后能用得上呢,我说。太婆却连连摇头,说她不喜欢那玩意。想到太婆以后再也不会回到Q城的家里了,我感到眼眶一阵发涩。送走太婆后,我把那根乌黑发亮的龙头拐杖拿了回去,把它当作纪念品藏在了我的衣柜里,不时拿出来看看。
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妈妈。我想晚上跟妈妈睡一个房间,不敢一个人在二楼睡。妈妈不同意,她说女孩子要独立,要学着克服恐惧。我想妈妈一定是一个独立的女子,每天晚上都一个人在一楼睡。不过,妈妈应该也有害怕的东西,不然她不会把一双男式塑料拖鞋放在房间门口。夜里我不再与太婆的鼾声相伴,野猫和猫头鹰的叫声也令我心惊胆战,但我命令自己要勇敢,不许开着灯睡觉。就这样,我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夜晚。
我给宛冰写信,把我家的这些变化讲给她听,并邀请她暑假再来陪我。她回信说苏姨和文叔最终还是结婚了,婚礼那天苏姨打扮得好漂亮,她都想不到自己的妈妈能那么漂亮,可是她觉得那个家不再是她的家了。她想逃,却无处可逃,她的爸爸在天堂,爷爷奶奶为了她爸爸遗产的事跟苏姨发生过争执,也与宛冰断了联系,她的外公外婆不喜欢女孩子,所以她也只能等暑假躲到我家来。
(三)
盛夏的夜晚,酷热难耐。妈妈不允许我们开着电风扇睡觉,说会受风的。空调的遥控器也被她没收了。我和宛冰躺在一张床上,热得难以入眠。床上铺了凉席,可我还是觉得浑身黏糊糊的。
“小然?”宛冰翻了个身,把脸向着我。
“嗯?”
“你妈妈为啥不许我们开空调?”
“她想省电费呗,多简单。”
“我们是祖国的花朵啊,热蔫了咋办?”
“哈哈哈,”我狂笑起来,“还祖国的花朵呢,怎么不说祖国的狗尾巴草,祖国的树叶啊?哈哈……”
“切!”宛冰坐起来,跳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爬上窗台,“睡不着就过来陪我看星星吧!”
“星星有啥好看的,我又不认识它们。”
“那你听我唱歌。”宛冰一开口就唱起了她自编的歌,“啊小然,啊宛冰,啊小然她外婆,啊小然她外公,啊小然她太婆,啊小然她妈……”
“别唱啦,难听死了!”我一边强忍住笑一边用双手捂住耳朵,却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爸爸是音乐老师,歌唱得很棒,还会拉小提琴。可我天生五音不全。我爸在天上估计也被我气得够呛。我妈送我去学了一年小提琴,毫无长进,她也没辙了。现在她一心只想让我考上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所以她给我买了好多试卷,天天逼我做试卷,烦死了,烦烦烦……”
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妈妈不耐烦的催促声:“你们两个还没睡啊?心静自然凉,赶紧睡!”
宛冰从窗台上跳下来,默不作声地躺下了。
宛冰“觊觎”我家书房里的书架已经很久了。苏姨只给她买作文选和习题集,从来不给她买科普和文学类的书。她看到同学读课外书,实在眼馋得不行了,就跑去新华书店,坐在地板上捧着书一看就是几个钟头,工作人员赶都赶不走。
她利用几个假期的时间,在我家读了许多书:《动植物图谱》,《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当恐龙遇上蚂蚁》,《呼兰河传》,《妈妈的心有多高》,等等。“开学后老师肯定又会说我作文进步了呢。”
那年夏天的末尾,我和妈妈把宛冰送回家后,又去S村看望了太婆。太婆的老屋坐落在一个破旧的四合院里。斑斑驳驳的土墙,露出一根根麦秸。推开虚掩的黑色木门,我看到太婆坐在圈椅上,神情依旧慈祥。外婆正在用一把牛角梳给太婆梳着满头银发。她跟姨婆轮流照顾外婆。外公偶尔也会送来他从集市上买的蔬菜和豆腐。屋里只有一盏光秃秃的灯泡作为照明工具,也没有电视机。太婆的收音机仍旧哇啦哇啦直响。
太婆已经很难聚精会神地听广播或跟我们交谈了,坐不了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眼皮抬不起来了,脑袋像鸡啄米似的往前点着。“回里屋睡会儿吧,外婆。”妈妈上前去扶她起来。太婆死活不肯,硬是被妈妈和外婆架到了里屋的床上。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些糊在墙上的不知什么年代的挂历纸,说不定它们都已经成古董了呢,我心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