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不忘相思
文/旧年尺素
相思
王维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那年九月，涉足南国，在热带岛屿之中邂逅美丽传说。一粒粒阳光下令人眩目的红豆以特有的光芒向眼球飞奔而来，容不得拒绝，像是海鸟遇到大海的翱翔，我为这猝不及防的热情驻足，深深凝望，望穿时光。
千年之前午后，为爱殉情的恋人冲破重重阻隔，意念中生长的草木化身强大不可驱逐的力量，将两座相隔甚远的墓冢以独有的方式紧密连结。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这是他们最后的相聚，凄凉，却又完美无可挑剔。相思树就此乘风而来，红豆洒满人间，相思是心头的一豆微光。
我采撷一枚红豆，欲随身携带，却被友人告知，它是有毒的，切莫大意。红豆有毒，相思是中了毒的红豆，谁说不是呢？我们还会整日唱着“思念是会呼吸的痛”，“思念是一种病。”这些并不是毫无来由的话语，像是温飞卿的玲珑红豆，入骨相思；亦是宝玉的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它从千年之外走来，历经重重磨难，早已千疮百孔，身体发肤被世间男女的情爱所浸染，怎能无毒？而世人皆愿尝尽相思之苦，哪怕是生命最后一刻的跳动，也不愿忘记相思。
友人讲述那段曾经的时候，我有些恍然。他神情自若，没有太多修饰的言语，像是街巷中充斥的家长里短。间隙处，还会轻轻啜饮咖啡。我却看到他倒映在杯中的神情，一刹那的木然与落寞，手指的猛然停顿，杯中液体的轻轻晃动，回忆中女子的面容让我对面的高大男子措手不及。只是，他看起来却是云淡风轻。
故事发生在他的中学时代，白衬衫，帆布鞋，走路时脚步匆匆，目不斜视，直直望向远方。那个清晨，他入班的第一天，在门口靠窗的位子坐下，借着微薄的晨光翻开书，痴痴做梦，伸出的脚早已忘记身处何地，直到女孩重重跌落地面的尖叫声将他唤醒。推门而入的阳光此刻并不美好，女孩面容被怒气撕扯，而他却是怔怔不知所措，甚至忘了一声道歉。
其实，这辈子，他都欠她一句“对不起”，从相遇那刻起。
校园里的少男少女总会被各种客观理由牵扯出不可思议的缘分。他和她，在老师随机排座位的时候，冤家路窄又相逢。显然女孩很讨厌他，拼了命地捉弄他，而他，只能选择忍受。故事的转折发生在一周之后，男孩实在无法忍受女孩的捉弄了，便决定“贿赂”她，而女孩也意外地接受他的贿赂，一副高高在上公主模样。
他说，倘若是在如今，一定不会喜欢那时的女孩，一个傲娇的小公主。长长的手指夹起一根烟，没有问我是否介意，对面的他坐在烟雾缭绕里，我仿佛回到时光所拥有的过去。
仿佛你是我理所当然的依靠，男孩和女孩在这样的互相贿赂中，一个送咖啡，一个送花茶。在睡意朦胧的清晨，一起喝杯醇香四溢的咖啡，好似一同从彼此的梦中醒来；在夕阳盛大的傍晚，看枯败的花朵在滚烫的水中呈现盛开的模样，久远而陈旧的芬芳在鼻翼轻轻跃动，他们嗅得到彼此的呼吸。于是，一起上课，一起放学。看被泼洒了蓝釉的天空，看天空中被熟睡婴孩儿踢乱形状的云朵，听风的声音，触摸花开的温度。时光就这么虚度着，如果一直这样，他不会知道，世间有种相思叫红豆。
不想要刻意诉说过多的细节，仿佛一场生死洗礼，他痛苦不堪，决定直接跳到结局。始料未及的结局，我惊诧，而他终于抵挡不住悲伤的洪流，重重抽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没有尽头的雾。他说，她死了，因为他。
那是他们相识两年后，他清楚地说着那是五月的夜晚，空气中流动着初夏的清甜，天空中透亮的星指引着方向，到处散发悠然闲适的气息。他和一帮朋友外出喝酒，在街头大声高歌，终于脚步绵软，仿佛走在云端，辨不清回家的路。他想起她，他只想起她，于是打电话，她应声，匆忙出门接他。一切井然有序，时光好似飞鸟，掠过大海，有拍打水花的声响。
他没有等到她，在他们相遇的拐角处，刺眼的灯光以及发出剧烈噪音的刹车声让时光蓦然静止，她以完美的弧线飞向天空，长发凌乱成风的模样，鲜血来不及凝固，汨汨流出，夜晚的寂静让这一切以缓慢的速度进行着，不慌不忙，循序渐进。
他接到电话时，猛然惊醒，酒后的畅快与飘飘然烟消云散。赶不上时光的脚步，在她数得清的呼吸声中他奔跑着，靠近着，当终于落幕，她大口的鲜血让他今生记住那是怎样夺目而热烈的红。一切来得太不经意，这不是时间累积的结果，却是他一手造就的结果。她走了，唯一愿望是没能与他同去西藏。
男子终于卸下伪装，将头颅深深埋入胸膛，我望不见他的模样，是痛苦，是怀念，还是悲伤？未燃尽的烟头在桌上依旧烟雾弥漫，却趋于平静，仿佛一种不合时宜事物的式微。我无法用言语去同情或者安慰他，空气中凝结着无言的未来。
我看到他颈上挂着用黑色皮绳细心穿起来的檀木坠子，形状奇特，似是镂空，他看到我的目光，便从颈间取下，将坠子的檀木外壳打开，竟是一枚玲珑剔透的红豆，上面小心翼翼地刻着字迹：“初。”
男子的初恋来不及追随他生命的进程，而他却让思念如河流般绵延不绝，所谓入骨相思知不知？我问他，是否还会再爱另一个人，他说，也许不会了。她离开后，他一个人去往西藏，在拉萨那座孤僻寂寞的城呆了两个月，之后，退学，参军。直到，他坐在我面前，诉说着一段被岁月尘封的往事。
他棱角分明，多年的军队生活早已让他适应孤独，而此刻他不过出于一场祭奠，将自己所有的故事如瀑布般倾泄而出，手掌中把玩那枚有着岁月痕迹的红豆，仿佛巴山夜雨时，又是西窗烛影摇。我想起我的红豆先生，在他颔首微笑的瞬间。
那是唯一一个被我称为红豆先生的恋人。哦，不，不能称他为恋人，从始至终，只是我一个人的思念。从我望见他那双微笑着的上弦月，我就知道，红豆先生出现了。
上弦月里有太多故事，我一一悉数着。他时而凭栏而望，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携来无边无尽的暮色；他路过我身旁，那阵独属于他的肥皂香被我写进日记；在桂花飘香的季节，我采撷最美的花朵，置于他的案上。我们同喜欢席慕容的诗集，于是，我在书页里夹了叶子做成的书签，在他向我伸出手时，我看到书页在颤抖。
我写了一句聂鲁达的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很淡的铅笔字，我还会怀疑他是否看到了。后来，他平静地把书还给我，书页里那枚书签还在，只是多了一封信。我知道无需打开，有些宁静一旦有了声音，它便再不会恢复静谧。我在课桌上用铅字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那段紧张而又无趣的岁月我却是在思念红豆先生中度过，我像望着一道触不可及的风景，直到他与女友成为我不愿提及的痛。
他依旧路过我身旁，而我的心情，在属于他的风过后，总是一览无余。学校的小径经过一夜疏雨的滋润，残红遍地，那些落在泥土、混凝土上的花瓣此刻无力而又苍白，在雨水的浸泡中，它们依旧持有短暂的红润，而当阳光升起，便是无边无尽的黑暗。我终于知道红豆先生只能被我藏于深心，不能轻易窥探，仿若不知被夹在哪本书中的残红。
在我们即将各奔东西的时候，红豆先生与他的女友宣告结束。而我也决定为这场无休止的爱恋画上句点，这场就像他眼睛般上弦月的爱恋，缺憾那么多。我用无声的文字在某个深夜轻轻敲打他的心，而之后我们坦然一笑，这段感情终以朋友的名义落幕。那时候其实我还在奢望，红豆先生，很多年后，你会不会吝惜一个拥抱？
故事没有浪漫的结局，无论是友人的相思成灰，还是我的红豆先生，都将是潮起潮落时众多浪花中的一朵，我们路过海滩，赤脚被仓促涌来的浪花选中，一场爱恋无由端地开始旅程，或是中途潮落，浪花褪去；或是离开海岸，再次相逢。这份在旅途中意外收获的记忆，像是年年红而又红的相思豆，从生根的那一刻起，便无法拒绝，哪怕它被灰尘蒙了眼，被岁月褪了色，被海水侵蚀了躯壳，一旦触及，思念便如同秋日山峰处漫天的红叶，以旋转的姿态让你在时光深处找回当年始料未及的人和事。
红豆凭风而来，洒落一场人间相思雨。我读到红楼第二十八回，一曲《红豆词》，终知，天下有情人皆有一枚相思豆，愿君多采撷，多么奢侈的念想。只一枚，便足教人衣带渐宽，形容憔悴；只一枚，便足教人忘却朝朝暮暮；只一枚，便足教人蓦然回首，却无寻处。
而你的那枚红豆，那份相思，又赠予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