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落,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等我么?”他执起我的手,低头在上面落下一个浅吻,复而将之覆在他的左脸。
曾经那些岁月里,我是那样迷恋他的侧脸。仿佛还记得十七岁那年,长安城大雪纷飞,我身穿水绿色长袖罗纱裙,只因为他对我说,你穿水绿色最好看。站在观景台,我俯视台下渐渐出城的军队,我在阳光下看见那条完美的弧线,他抬头,对我莞尔一笑,对着口型说,等我。
“不愿意。”我含下涌上喉咙的腥甜,一字一句地说,态度决绝。
他将我的手放下来,我收获他眼底里说不尽的失落。
闭上眼睛,我生怕他看见我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这个角度,他是最容易瞧见我面容的一动一静,只因我躺在他怀中。我只觉得浑身乏极了,不知是真困了,还是被胸口的疼痛所麻木。又睁开眼,望见远方的宣政殿的琉璃瓦依旧在那里熠熠生辉,天上不知飞过什么鸟,哀鸣一声,落在那一角檐角兽上,曾经的我就如同这鸟儿一般,一心想逃脱这华丽的宫廷樊笼。
我又闭上眼睛,只觉得阳光太刺目,又不想直面他,心口的疼痛依旧泛滥,我终是忍不下涌上喉咙的腥甜,重重地咳出来,只觉得那殷红的液体随着嘴角溢出,渐渐漫过我的水绿色襟口,到如今,我还在穿着水绿色,倒不是迎合他的喜好,只是已成习惯。
我使劲最后这力气,尽量贴近他的胸口,用那只沾满血液的手抚着他的胸口,我只觉得自己的声音轻飘飘:“渺望,来世不要再遇见我。”
一滴水滴落在我的脸上,滚烫如火。
(一)
我想,怎么能让他遇到我呢,遇见我,是他这一生的劫难。
脑海中翻滚着这十年的岁月。十年前,我十六岁。正逢奶奶七十大寿,母亲安排一个舞蹈让我排练,妩媚一笑,低头在我耳边轻言道,此番寿宴,也是给我们的落落挑个如意郎君,奶奶年纪大了,若是在她有生之年看见我们家最小的女儿也嫁给好人家,不知会有多高兴。
我表情僵住,虽说奶奶最疼我,然而在那个心气高的年纪,终是心存不满。
母亲安排我的这一出舞,是前朝开国皇帝的宠妃元贵妃创的雁上九天,难度极大,要将水袖舞和反弹琵琶巧妙结合,至今能模出那元贵妃的神韵的,一位曾经是茗华阁的舞妓,已经隐逸江湖多年。另一位,是当今新帝的云妃,云歌,只可惜在两年前新帝登基不久,便香消玉殒。
要么不跳,要么跳好。若是跳得马虎,只怕落得人家一句嘲讽,说宇家的小女儿不知天高地厚,东施效颦。
我顿觉得心烦,茶饭无心,便在我的饭菜里下了足量的药,邀请看管姑姑和一些婢女来用膳,假意说这些天陪我排练辛苦了,她们婉拒几句还是入座了。等这一切成功后,我换上婢女服,扬言自己要出去买一些首饰,不费吹灰之力离开了宇府。
跨上一匹骏马,喧闹的城镇渐渐远去,远山如黛,我一路奔腾到一处城外的山林,感觉好不快活。
我想,若是那天我安心在阁中排舞,这辈子,也许就不会和秦渺望有任何牵扯。
只是命盘里,似乎已经安排好一切。
那是我毕生不忘的秦渺望,他身穿银白色的铠甲,但我还是可以看见他的青白色里衣。他青丝一半用墨红色木簪子束起,另一半如瀑布般垂下。他的脸长得极美,俊朗纯粹,剑眉下,一双丹凤眼瞄准在逃的猎物,那双修长的手指拉紧弓弦,放,银白色的弓箭射出一支利箭。当我反应过来时,便只看见地上呻吟的猎物。
隐约听见后方传来咆哮之声,像是一支豹子。
我调转马头,眼前之景顿时令我惊慌,那是一只云豹,莹绿的眼睛直盯着我,瞄准了我是它的猎物,时下正是深秋,山林觅食的动物已少,想必云豹已经饥肠辘辘。云豹咆哮一声,惊得我的马跃起前蹄,我因主顾着注意云豹,却不知此刻自己的缰绳已经抓不稳,未来得及反应,便跌落马蹄。
失态的马跑掉了,而云豹却没有上前去追,而是缓步向躺在地上的我而来,两眼放出危险的眼神。
“咻——”一直利箭射入云豹的喉咙,云豹被激怒了,作势就要向我冲来,而下一刻,我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从地上带起,落入一个清冷香味的怀抱,我仰头一看,是他。
后边的侍卫齐齐发射利箭,然而这只云豹却似乎更被激怒,身上被利箭扎满的地方流着殷红的血液,那只莹绿色的眼睛仍是盯着我,而下一刻我便看见他从身后抽出一只紫徽枪,策马奔向那只云豹,我本能地圈紧他的脖子,只觉得他右手一用力,耍了个漂亮的紫徽枪法,刺入云豹的脖子,云豹呜咽几声,顷刻便倒地。
林间只闻得风声簌簌,那枯白的竹叶随风而落,我仍是圈着他的脖子,顿时被他的左脸迷住了,他转过头,对我一笑。
他为我包扎手臂上擦破皮的伤口,看了一眼我身上穿的婢女服,“真是厉害的婢女,竟敢到这个地方来玩。”
“你的马怎么不怕豹子?”我咽了咽口水,稳住自己紊乱的心跳。
“因为我秦渺望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很多年后,我总是会想起他说这句话时,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那日,他和仆人的谈话落入我耳中,仆人告诉他,七日之后宇家老太太寿宴,秦老爷让他代表去。
他的眉头轻轻一皱,似乎不屑。
(二)
那日我一直到黄昏才回来,推门而进的时候,是奶奶那张失措哭泣的脸:“宇落,我的孙女啊,你跑到哪里去了,你要是心中不满母亲安排给你的舞蹈,咱们大可以换一只或者不跳,莫再让你负气出走了,奶奶的心肝受不了啊。”
我扬起脸庞,对奶奶一笑:“不,奶奶,我要跳,我要跳到最好。”脑海中浮现秦渺望的脸庞。
我在阁中排练那支舞蹈七天,活活瘦了一大圈,那个反弹琵琶的动作总是衔接不上,我咬紧牙关,想到在寿宴便能见到秦渺望,抿嘴一笑。
那是我最纯真的少女情怀,我喜欢上了秦渺望。在午夜梦回时,总会想起他棕红色的马,月白色的战袍和铠甲,一只利箭,一套漂亮的紫徽枪法。
七日后便是奶奶的寿宴。
秦渺望如期地到席,我在偏殿上着妆,隔着数十米看见他青白色的身影。
那个被母亲精心布置的殿中央红烛闪烁,旁边的青虎白鹤雕像徐徐吐水,叮咚,红烛衬着所有器物金碧辉煌。我身穿着水绿色的舞裙,及腰的青丝只用一条带子挽着,添上几件头饰簪子。
随着礼乐的婢女轻轻弹奏着古琴,舞女们踮起脚尖,轻轻舒开长袖,在殿中央跳着曼妙的舞姿。
琴声骤然升入一个高调,舞女门向我投来一条白色的丝绸玉带,我踮起脚尖,凌空飞上那条绸缎。青白色的长袖在我的肢体带动下流水般舞动,漫天飘下娇红的花瓣轻轻翻飞,沁人肺腑的花香令人迷醉,缭绕的长袖随着琴声舞动。
舞女退去,只剩我一人在这殿中央转动,我不忘看向宾客席位,只见秦渺望手执着一杯酒,双眼正有意无意地看着我。琴声悠扬,漫天次第飘落的花瓣衬着我轻盈的舞姿,我想,我要把最好的舞姿展现出来。
琴声骤急,跌落一个声调,退去的舞女又纷纷上台,轻盈地翻动着她们玉白色的长袖,而我一挥袖,褪去那长长的舞袖,接过舞女手中的琵琶,随着音乐渐渐上扬,舞女将我重重包围住,我轻抚琵琶面,抬起手,转了几圈,凌空踏上那条投来的玉带,一个漂亮的转身,便成一个反弹琵琶的动作,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
琴声戛然而止,而我,轻轻拨动琵琶,殿中只留清脆的琵琶回音。
舞毕,我在如雷的掌声中望向宾客席位,却见他咧嘴一笑。
“舞蹈跳得不错。”我在长廊遇见他,檐外新月皎洁,深秋的夜晚,露水浓浓,平添几分清新的气息。
“我宇落要做的事情,也是最好的。”我学着他那时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靠近我,在我耳边轻吐气息,清冷的香让我心跳紊乱,他说,你穿水绿色的衣裳最好看。
(三)
那是我最纯真的年纪,我将对秦渺望的爱意深埋心底,他那样卓尔不凡的男子,我只能一天一天努力着,希望有一天可以和他比肩,然后自信地牵着他的手。
我曾为了遇见他,几次骑着马到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那里长满松竹,清新的气息不染一丝市井的浑俗,簌簌飘落的竹叶,美到极致。
他有时会和他的侍卫再来这里打猎,见了我会邀我一起上山,有时他独自一人在漫天落叶中舞剑,而我就站在一棵松树下远远望着他。他舞剑舞得很漂亮,那翻飞的落叶瞬息间便被他斩成两半。他在夕阳的余光中,回头对我一笑。
夕阳渐渐西下,天边的朝霞就像上好的胭脂粉,我和他坐在林间的小亭上把酒言欢,初冬的夜晚露水很重,我畏寒地靠近他,他将那件长袍盖在我身上,我似乎醉了,感觉光洁的额头似乎烙上一吻。
“宇落,来年这里会开满桃花,陪我看桃花吧。”
“好。”
(四)
秦渺望的家族世代为武官,秦渺望的先祖为本朝开国皇帝立下汗马功劳,自然受朝廷的重视,而我宇家世代为文官,最辉煌的那一辈不过是我爷爷,位居丞相。
然而就算戒备森严的武官世家,也是有疏于防备的一刻,当我听到秦渺望遇刺的时候,我正在庭院中刺绣,针头一下子刺到我的手指,殷红的血滴滴落在那即将绣好的丝布。
他这样优秀的人,怎会遇刺呢。泪水晕开丝布上那抹鲜红。
据人言道秦渺望不过三招就将刺客撂倒,然而身中刺客的一枚暗器,口吐一滩黑血,这一卧床,三天了,长安城内的名医请遍,却还没有睁眼。秦家开始四处找名药火灵芝,然而火灵芝不过是上古的传说,世间真正见过它的屈指可数。
病床上,那张我思慕的脸苍白无比,嘴唇泛紫,我多想他快些醒来,然后对我玩世不恭地一笑,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传说寻英山有个寻英洞,离长安城也不远,那个洞四季常温,遍开各类草药,火灵芝便是在那里有,只是寻英山险峻巍峨,山上鸟兽古怪出没,这寻英洞周围皆是荆棘毒草,百年来诸多名医士都想寻这寻英洞,却是难找到啊。”大夫的言语传入我的耳中。
若是找不到火灵芝,秦渺望这一生,便就止于他这二十岁,大好年华。我望着病床上苍白的脸,在他的额上印下一吻,等我,秦渺望。
当我见到那座寻英山的时候,只见它周围雾气浓重,静谧的山林不时传来清冷诡异的鸟兽声,令人不寒而栗。秦家已经发动一些人来寻英山,但是我已等不及。
我从午时开始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走,时下已经是冬天,但寻英山即便地上的积雪已经让人难以前进,却仍清晰听见那些诡异的鸟兽声,山间松树重重,山壁陡峭,徒增几分寒意。
苍天果然眷顾我,在傍晚十分,我找到了寻英洞。如传闻所说,洞口遍开荆棘,攀岩着黑褐色的洞石一直往上,我的脚已经冻得难以动弹,裙摆被这一路的花草勾住,扯开参差不齐的口子,脚踝处的伤口渗出血,染上裙摆。
天上渐渐升起一轮明月,我找来一些枯木,用打火石生了一簇火。一边取暖一边思想着今晚如何过夜,是要进去,还是在洞口过夜。前方传来一声咆哮声,我抬头一看,是雪豹。
那家伙的眼睛在黑夜中放出莹绿色的光芒,瞄准了我。就在我不知所措地往后退就快要到洞口的荆棘处时,分明看见一把利剑在夜色中发出惨白色的光芒,深深刺入雪豹的喉咙。松树上跳下一个白色身影,她容姿艳丽,肤若凝脂,将陷在雪豹喉咙的剑狠狠拔出,红唇勾起一丝笑容:“孽畜,今晚宰了你做晚餐。”
她看向我,用着森冷的语气对我说:“你就是那位名动京城的宇落姑娘。”
我看着她的脸,只觉得她有倾城之貌,但对我而言,实在面生得紧。我咬咬嘴唇:“你怎么会知道我,你是?”
“寻英洞洞主,云歌。”
“可传闻中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她看着我的眼睛,笑得开心。
(五)
在云歌的帮助下,我拿到了火灵芝。
脚伤缠着云歌替我包扎的纱布,那时她偏倚着头,在月光下她美艳至极:“这般作践自己,就是为了来找火灵芝救他?”
我没有回答。
秦渺望醒来的那一天,我没有去秦府,然而推开院门,便看见他身穿玄色的衣裳,面上的病容犹在,他看见我,嘴唇勾起一个笑容。
“宇落,嫁给我。”
我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划过我的脸颊,似乎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我只听见我哽咽的声音。
“等到我十八岁。可好?”
秦渺望的病刚好,便接受朝廷的任命,调动二十三万精兵北征胡地,为国杀敌。
我站在观景台,一生当中难有这样精心打扮,水绿色长袖罗纱裙,是他送给我的十七岁礼物。阳光映照在白雪皑皑的土地上,他依旧是棕红色的战马,月白色的战袍和铠甲,我想象着他浴血杀敌的场景,必定是他射出一支支命中要害的利箭,或是在那尘土飞扬的战场上,耍出一套漂亮的紫徽枪法,马踏敌军的尸首。
我等着他,等着来年长安城桃花遍地开,在阳春三月的季节和他同看这一世的芳华。
然而这一等,便是十三个月。
再次见到他时,他依旧是骑着棕红色战马,月白色战袍和铠甲,那张我日夜思念的面容,已经苍白得不像话,十分憔悴,我从观景台上望见他的马上,还坐着一个长发女子,着装不似我们这里的人,却也是水绿色,她将头挨在秦渺望的后背,肤若凝脂的手圈着他的腰,亲昵无比。
那一幕深深刺伤了我的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这十三个月里,并不是没有听过关于他的传闻,说他与胡兵交战,两方实力均匀,然而在一场漫天大雪的交战中,折损了他半数以上的兵力,敌方擒住他。胡地的可汗赞扬他的英勇气概,诚意邀他做胡地的官员,还将自己最喜爱的女儿扎兰依公主许配给他。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汉有张骞出使西域,也遇到这种情况。传闻秦渺望虽抵死不做胡地的官员,却对扎兰依公主爱慕有加。
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园中欣赏红得似火的枫叶。手不听使唤地扳断一支枯木,咔嚓一声,似极了我的心。
三个月前又传来消息,养精蓄锐了十个月的我朝精兵,突破敌军的重重围困,大举杀进胡地。营帐内,秦渺望手持紫徽枪,在扎兰依的面前亲手杀了她的亲爹,英吉可汗,鲜血飚到惨败的帐布,红得似火。
我一直欣喜地以为,他是在利用扎兰依来规划这一切对不对。
然而当秦渺望牵着扎兰依的手站在我面前,轻笑对我言,这是我的妻子,扎兰依。那一刻我才真正醒来,扎兰依抿嘴对我而笑,她的笑容,似极了长安城初开的海棠,娇柔美丽。
她手放在腹部,我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她有喜了。
四月长安城的风夹杂着暖意,吹开这一世的桃花与海棠,我却深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