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高,记忆中那些缤纷的花瓣
萧田
时光像一条逶迤的河,淘洗去岁月的尘沙,留下片片透明的回忆。恍如清晨透过密林的晨曦,闪烁着斑谰的色彩,又如千百条银龙,在心海里游移。她不会老去,只会像老唱片中的名曲,一有合适的时机,就悠悠地响起。
伫立在南国的风中,回望来路,惊觉,昨天,并不遥远。
一
二十三年前的一个炎夏。
暑假的校园空旷而宁静。高大的榆树,慵懒的柳,清秀的月季,娇妍的美人蕉,于紧要处点缀, 几排呈阶梯状排列的平房,静默在骄阳下。
“恭喜,恭喜,爱录考进黄高了,爱录考进黄高了!”邮递员的叫声与铃声引来了三三两两的人们,站在高处的我也寻声飞跑而下。
录取通知书,那方不大的纸片,在父亲的手中抖索着。
年仅十四岁的我,如何读得懂这份录取通知书在自己人生中的份量?但人们的兴奋和艳羡分明告诉我,黄高,与荣誉同在。
二
秋天,我上路了,身后,满是家人的牵挂与叮咛。
忐忑地,我第一次离家远行。此前,我最远的只到过县城。县城里那个九寸的黑白小电视里活灵活现的画面让我惊奇了大半天。
长途汽车在柏油路上跑呀跑,跑呀跑,从晨曦初露跑到了余晖满天。
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黄冈中学么?偌大的校园,没有花草的点缀,只有树,冬青树、白玉兰树、梧桐树和教学楼前那棵雪松树。绿树中,几幢青砖平房排列齐整。路是直的,全铺着水泥。一幢U形的教学楼房昂首挺立,拥着大操场立于一侧。黄高的校园,素朴而理性。远谦逊于他的名气。
三
在此三年的停驻,居然可以让一个青葱的生命骄傲一生。
这是怎样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啊,城乡的落差,尖子间的较量,学的重负与玩的诱惑,每次考完试全年级三百多人大排名的红榜公布……这一切,是如何刺激着那颗尚嫌稚嫩的心灵?
没有比较就没有全面的认识。
“你考了多少分?”“301,你呢?”“310”“听说最高的有360分。”“可能吗?”
“还有280分的呢!”“黄州的学生240分就可录取。”
差异无处不在。黄州的学生英语都上完了六册。而我所在的初中,才上到第四册。最糟糕的一年,差不多换了三个英语老师,更可怕的是,新来的老师不接着原来的进度教,于是,我们只好又唱起了烂熟的字母歌。一气之下,我自己自学,到开学前,也就学完第五册。
黄高,这是一个多么让人自豪又让人难以自负的地方。
论聪明,有的同学天天球拍不离手,考试照样进入班上前五名;论刻苦,点蜡烛在蚊帐里夜读者也不乏其人;论潇洒,我和另一位女同学常在考试前夕还沉浸在贺元甲的刀光剑影和小鹿纯子的晴空辟雳中;论才艺,黄州的同学独占鳌头;论前卫,当年的酷哥酷姐放在今日毫不逊色……
也许,走近黄高前,我是一支直挺的高梁,离开黄高时,我像成熟的水稻那样低下了头。从此,谦逊如影子随形。
四
黄高的老师绝对值得一写。
黄高的老师在教师地位不高时,也赢得了世人的尊敬。
依稀记得,当年教我们的有,校长田忠杰,级长徐兴成,数学老师郭金照,物理老师胡伦侠。
记得当时学校推出三名特级教师,他们是化学特级教师张思璧、物理特级教师田明庚,我们四班荣幸地轮到语文特级教师吕思俭给我们上课。
吕教师身材高大,气势不凡,在校园里看到的他,手上常夹一支香烟,像极那位已逝的伟人生前风范。但进教室,他绝对不抽。当过军人的他,身板直挺,每次看到走朗上他巨大的身影移动过来,同学们都会自觉不自觉地翘首以待。
他教我们时,曾上过一节公开课,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前来听课的外地老师都排到门外去了。
他曾布置我们写为救老农而跳进的第四军医大大学生张华的作文。我寻思一夜,次日一早一篇散文诗一气呵成。作文本发下来,吕老师走到我跟前,问:“这首诗是你自己写的么?”“当然。”他两眼望着我,露出赞扬的神色,说:“写得不错。”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用手在我本子上按了两按说,“不错,不错。”言毕,离去。
又一次,黄冈市选人大代表,吕老师是三大候选人之一,我们第一次有机会行使公民权利。于是,不约而同,全部选票都投给了德高望重的吕老师。不久,选举结果出来,吕老师高票当选,作学生的着实快乐了几天。
黄高的好老师也多,但像吕老师这样的,其他学校可能不会多见。高考过后,我们几位女生结伴去看他,他在家中,穿着白背心,拖着拖鞋,把电扇对着我们几个吹,自己则摇着大浦扇,全不见上课时的谨严。师生笑谈甚欢。
于是,多年过去了,他始终以一种雕塑般的伟岸,立在我的心中。
五
黄高的课堂也是一绝么?
不同的老师决定了课堂不同的风格。
吕老师上课,我们是安静的,像上香的香客,虔诚而充满期待。沉醉的,如坐春风。
班主任郭金灶老师上数学课,气氛是多变的。有时他会逗得全班哄堂大笑,有时他也吓得我们不敢出声,有时他痛心疾首地让我们深感愧疚,有时他情绪激昂引得我们心潮起伏……他的课,像戏剧,高潮迭起,永不平淡;他的声音,像演讲家一样洪亮;他的肢体,像音乐指挥家一样充满激情,富有节奏感。
还有那堂让我流泪心碎的生物课。我们的生物老师,脾气极好头发不多,可能刚从下面调到黄高不久,言谈举止中透着一种外显的幸运感。记忆中那是一堂讲解中枢神经的课。一只鲜活而湿润的青蛙,眼睛灵活地转动着,双腿在老师的大手中有力地蹬着。但我们的生物老师,抓住他的身体,只“咔嚓”一声,就剪去了它的头。血,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滴到了讲台上的透明玻璃器皿里,青蛙的双腿在死命地蹬,有力而快速地蹬,它的身躯在挣扎,一下又一下,它要挣脱那只给他带得灭顶之灾的大手,可怜的青蛙啊!!!我看见生物老师的大手分明像两只铁钎,把它抓得牢牢的。它在做无望的努力。我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天啊,我快要窒息了。
教室里静得吓人,同学们都瞪大了眼睛。只见我们的生物老师,又抓起一支又长又亮的探针,把它扎进还在挣扎的青蛙的身体里使劲搅动、搅动。我的心一下子碎裂了,我的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我真想大声地呼喊:“求求你,别再折腾这只可怜的无辜的青蛙了。放过它吧。放过它吧,为什么要对它这么残忍,它可是益虫啊,是我们人类的朋友。我们不学了,行不行?”泪眼模糊中,我看见青蛙的双腿无力地垂了下来,不再动弹了。
我们的生物老师,显然没有结束自己的教学任务,只见他冷静而熟练地摘出青蛙的心脏,那颗红红的还在一伸一缩跳动的心脏,盛在那透亮的玻璃器皿里,顽强而无畏地跳动着,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冷,我感到从头到脚的寒冷;凉,我感到一股透心的冷凉。恍然中,已有同学与老师讨论起刚才的实验了。
快下课了,仿佛听见生物老师说:“刚才的实验可能让个别的同学受到了刺激,但大家要知道,在许多学校是没条件做这种实验的。大家今后如果学医或学生物,类似的或难度更大的实验会很多的……”“也许大家觉得刚才这一幕很残忍,但为了科学,为了人类的生存,有时就不得不让动物做一些牺牲,总好过拿人体做实验吧,希望同学们能理解。”
我逃也似也离开了教室,泪水再一次流了下来。科学,为何你的面目有时如此狰狞?
六
黄高的价值在哪里?令人咋舌的高考入学率?重点大学的保险单?迄今在全国中学界保持最高纪录的国际奥林匹克学科竞赛奖牌?
有人说,黄高是地狱,那里的学生经过魔鬼式的训练,才取得长盛不衰的辉煌战绩。
但更公允的看法是,黄高的教育,与中国绝大多数的中学教育并无二致,当别的学校为迎战高考将题海战术、加班补课做到极致时,黄高的老师聪明地选择了精讲精练和效率,他们做得更富技巧而已。
我不知道,对于一所位于地级市的中学来说,要取得位于全国中学前列的成绩,又位于高考录取分数居高不下的湖北省,这其间的付出,又有谁说得清道得明?
但是,对我而言,这些重要么?我只知道,此生最青葱的一段时光,在这里停泊,这里的阳光、空气和水,浸透了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胞,带着年少的体温,沉淀在心海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