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这样……渊儿。要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寂静中,老阁主的声音传来,有些悲悯。陡然间,那一直呜咽的声音忽然失去了控制,痛哭的近似于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那个时候死了?!”“爹和娘也是人啊!渊儿……难道你,要爹亲手杀自己的儿子?”平日里,喜怒莫测的老阁主,声音竟然也开始哽咽。忽然,叹了口气,说——“不要担心,渊儿——医生说过,既然已经种药入骨了,如果你一直不终止的吃'焚心丹',你就能活下去。”“虽然你出生就得这种怪病,但是按着这个方子,你能活的比普通人还久……”“——我都快疯了!”陡然间,跪在地上的少主爆发似的嘶声喊了起来——“我恨这月亮!每次满月的时候,身体里的血就要烧起来一样!”“那药逼得我非杀人不可!非杀不可!”他的目光,在散落的长发后奕奕闪亮,如同厉鬼,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又疯狂一样,用手指抠着肩背上的两处伤口——“什么药?什么药在那里面!”黑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淅淅沥沥洒下。 地上的她刚缓过一口气,但是却被眼前的情况吓坏了。 “别这样,别这样……不吃药你会死的!”老阁主似乎是俯下了身,安慰着儿子,“那些人不过是些蠢猪一样的下人,杀几个有甚么了不起的?”幽草呆住——平日里威严慈爱的老阁主,眼光却如同恶魔一般! “爹,爹!大哥怎么了?又发病了吗?”门外,似乎是被少主方才的嘶喊声惊起,忽然有下人们跑动的声音,二少爷少卿的声音焦急的在外面响起:“我可以进来吗?”“不许!我说过你不许进你哥的房间!快给我走开!别靠近!”一反常态,老阁主竟然有那样严厉的语气呵斥着向来宠爱非常的幼子。 他回手抚摩着儿子漆黑的长发,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药瓶,倒了一些红色的粉末出来,洒在少渊肩背上的两处伤口内。然后,将一粒乌黑的药丸,纳入了儿子口中。 仿佛有神奇的力量,疯狂边缘的少主,忽然渐渐安静下来。 “渊儿,既然你不愿意杀那些下人,那么这次就去杀了方天岚吧……他那样的人,的确是吾儿在世间不多的几个值得一战的对手!”“方天岚?翻云覆雨手?……哈,哈……很好,我会用剑把他钉死在他家门口那个'天下第一'的牌匾上!”如同以前无数次一样,没有问为什么,渐渐平静下来的少主,将染血的白衣拉过肩头,遮住了那两个可怖的伤疤,冷冷的微笑着。 如同疯子一边的冷酷笑容。 房间里终于又寂静了。 “渊儿的病越发的重了……只怕总有一天,他会六亲不认。”喃喃说着,看着在药力发作下陷入昏睡的儿子,老阁主将目光投向惊呆在一边的幽草,忽然严厉的吩咐:“今天晚上,你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是的。婢子什么都没看见。”依然是低着头,温顺的,她回答。 “好好照顾大少爷……记住你姐姐的下场!”拉开门,正准备走出去的老阁主忽然回头,说出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她正拿了一个软枕,想去垫在昏睡的少主颈下,听了那样的话,手一颤,枕头“啪”的掉了下去。脸色苍白如死。 “爹,大哥他……”门外,焦急的二少爷少卿一见父亲出来就问。 “没事了……以后不许你再过来了!知道吗?不许进这个院子!”极端严厉的声音。 少卿的声音有些不解,有些委屈:“为什么?大哥明明有病!”“因为你大哥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少惹他,知道吗?!”声音渐渐远去。 幽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俯下身去,将一床藕色的褥子,轻轻覆上了沉睡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陡然间,她的眼泪就掉落在他脸上。
ACT-4-舞风 初春的原野。 郊外踏青游人不断,红男绿女,袖挽春风。处处看来,都是旖旎风光。 陌上,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有些落寞的走过来。 他身后,默不作声的跟着一位淡绿衫子的少女,几乎是小跑着,跟着他的风一般的脚步,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 陌上杏花盛开,一阵风过,便如雨般的洒落无数花瓣。白衣男子停下了脚步,看着落花,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又皱了皱,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 “少主,老爷他们在那边等呢。”看他有些出神,身后的绿衣侍女轻声提醒。 他的目光投向长亭,那里,鼎剑阁的几个元老,在设宴饯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所有来相送的人,居然都是一身白衣。 满座衣冠似雪。 “……”连侍女都觉得有些不自在,正待说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予,一生休。 “纵使被无情弃——”不能羞!“那样明快的歌声,唱得那样自然而毫无忸怩做作,不但是那个绿衣侍女,连看着半空落花的白衣男子,都不由得向歌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秋千架子下,一群也是出游的女子在嘻嘻哈哈,中间那个穿着水红色百蝶穿花长裙的女子在歌声中微微使力,看的出是个荡秋千的好手,一边唱歌,一边脚下适时的一蹬,绳子越来越高,如飞一般的轻盈。 “好啊!阿绣,加把劲儿!”在一片的叫好声中,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热情中带着几分腼腆,看去,只见长亭底下,少卿早已顾不得父亲在旁,大声看向这边,喝起彩来。 在众人喝采声中,秋千上的女子微微一笑,裙裾如风,越荡越高,如同一道彩虹。 “你看,阿绣那丫头今天是疯了不成?”人群中,有姐妹笑着打趣。 “没看谢家二少爷在嘛……”有好几个人笑着回答。 这时,只见秋千已荡的几乎和地齐平,直直没入对面的柳树桃花中。 在那一刹间,秋千上的妙龄女子微微向前探首,编贝似的牙齿一咬,从那一树开的火也似的碧桃中,咬下了一枝繁花来。 “阿绣好厉害!”秋千下一群人拍手笑起来,秋千上的少女美目流光,笑吟吟的看着长亭里谢家二公子,不再蹬秋千,却腾出手来,将一绺散出来的长发掖到耳后,然后将叼着的碧桃拿到手里,对着少卿一笑,扬手将手里的桃花丢给了他。 看的人一阵哄笑,少卿的脸阵红阵白,喜悦而忐忑的看了一边不动声色的父亲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去,捡起了那支桃花。 白衣长发的男子站在陌上,看了许久,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忽然有幽幽的光芒,忽然不回头问:“幽草,这个——就是少卿他的心上人?”对于这个突兀的提问幽草不禁一怔,然后有些奇怪的看了少主一眼,惊讶于他眼中重新出现的诡异与残忍,轻轻回答:“是的。阿绣……是鼎剑阁里管园子阮花匠的女儿……”“一个下人而已……”有些不屑地,少渊忽然扬眉冷笑,“那些肮脏的下人——居然也敢那样笑……”幽草看见他有意无意的抬手,碰了碰肩后的伤疤,眼睛里,忽然有浓重的阴郁。 她心中不由得一跳:“少主,我求你,请不要对阿绣——”等不得她说完话,只觉耳边一阵风过,少主已经不在原地。 “哎呀呀!”女伴中,响起了一片的惊呼。 刚刚缓下来的秋千复又高高荡起,白衣长发的青年男子忽然如天外飞来一般,掠上了秋千,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抱着阿绣的纤腰,也不见他如何使力,便如同飞仙一般轻飘飘的从两丈高的秋千架子上落下。 水红衣衫的少女,一时吓得脸色雪白。 “大哥,你——”少卿急怒交加,完全顾不上今天是饯行的日子,想冲过来,却被一直不动声色的老阁主一把拉住:“渊儿,你这是做什么?”看着这个一向怪僻桀骜的大儿子,鼎剑阁的阁主有些无奈的问。 “我要这个女子!……我一个人过的厌烦了。我要个活的,新的人,来陪我。可以吗?”少渊的眼神很平静,很冷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个眼里带着愤恨和委屈的女子虽然一直努力的挣扎,却偏偏动不了。他眼色桀骜的看着父亲,看着弟弟,看着所有元老。 少卿几乎要咆哮起来:“大哥!你疯了?阿绣,阿绣是……是我的人!”这个少年,被逼着当众说出了私心里的话,一时脸色涨的通红。看着自小景仰,却从未接近的兄长,他明澈的眼睛里有彻骨的愤怒和失望。 “你?……”看着他充满朝气的脸,大公子少渊忽然微微冷笑起来,“自小,你比我多得到了多少东西?拿走你一个女人,算甚么?父亲,你是答应也不?”他看着父亲,眼色如针,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 “又不是抢亲,为父也不能说了算……”谢阁主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怒气在眉头凝聚,但是,出乎意料的,他没有爆发,耐心的分解。 少渊冷冷回了一句:“一个下人的女儿……还不是一样是谢家的奴才。”老阁主无语,看着将要远行的大儿子,和他身后奉剑而立,脸色苍白的侍女,目光在迅速的变幻。 “谢少渊!你,你简直疯了!”一个不注意,少卿已经冲了过去,想去把心上人从兄长手里拉回,然,还未近他身边三尺,少渊抬袖一拂,白绸的袖子轻轻敲打在弟弟的手腕上,腕骨刹间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毫不留情,对于自己的亲弟弟也如此下手不留情! 剑妖,果然是剑妖——简直是疯了! “少主!”亭中的几位长老再也看不下去,纷纷按剑而起! “算了……”忽然,老阁主终于动手了,拉住了已拔出剑来的二儿子,对着一直冷笑的大儿子缓缓道——“你今天要远行,等你回来,我就替你作主,迎娶阮姑娘为妻,如何?”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却一样深不可测。 “爹!爹!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可思议地,少卿叫了起来,几乎无法想象,从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居然做出了这样不近人情的决定。 在瞬间,大公子少渊的手一抄,拉起了几乎萎地的阿绣,看见她片刻前还光彩照人的脸上笼罩的苍白,他嘴角又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声音更加寒冷——“谁说我要明媒正娶这个女子?她也配?我只不过缺一个侍妾而已!”然后,他忽然大笑,击掌,清亮的掌声击破了此刻所有人的寂静。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家的大公子竟张开广袖,长歌起舞:“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篷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长袍凌风飘展,裹起漫天的杏花乱舞,洒在空中。谢少渊的身形似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轻盈飘洒,孤光高洁。歌声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银河天流,无始无终。举手挥袖,边歌边笑,已踏上了陌间,离去。 “疯了……看来真的是疯了……”陡然间,所有人都听见了老阁主喃喃的自语,他看着儿子的目光,怜悯,而又无奈:“卿儿,莫怪爹——你大哥如今的病情,是经不起半点忤逆了……”大家倒抽了一口冷气,连一直怒不可抑的少卿,都恍然明白了什么,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在陌上载歌载舞远去的大公子,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明白——原来传闻是真的,谢家的大公子,的确是疯了。 “少主!少主!”在所有人都发怔的时候,陡然听见绿衣侍女的声音响起在风里:“你的剑!”她提起衣裾,奔了过去,踏着满地的杏花。 谢少渊回身,看着她,然后,伸手,取走她手里包好的长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轻轻笑了笑,抬手摘下陌上的一枝杏花,插在她的发间。 “回房间里去,等着我回来。十天后我不来,就把我的东西烧了…… “可惜了那把冰雪切,就给你好了……然后,去换一个差使。”“以后你不用呆在那个黑房子里了。 “——快去求菩萨吧,保佑我不要回来!哈哈,哈哈!”他大笑,一声清啸,抽剑起舞。剑光横空的时候,一天艳丽的飞花都黯然失色。一片乱红飞舞里,他高歌纵横而舞,长天空阔,春草萋萋,相送满座衣冠似雪,鼎剑阁少主歌声浩荡,冲霄而起:“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ACT-5-药人 洛阳。 毕竟不比江南,虽然有一片的桃林,却尚未开花。 然而,风里,却有落红缤纷。 红雨中,谢少渊踉跄地立起身来,轻轻的咳了两声,冷冷轻笑:“其实……也不过如此。”才一开口,满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染红了他雪白的衣,化入风中。也算是第一次,他受了伤——以前那些对手,根本连他的衣襟都碰不到。 他恍如妖鬼一样提剑默立。鼎剑阁少主的脸色苍白如雪,长发披散,一身的白衣已多处被划破,一道剑伤从他右胸直贯后背,鲜血满襟。似乎方才的激战已经让他油尽灯枯——然而,即使只是那样的站着,满身凌厉如鬼神的杀气,已经逼的连飞花都无法落入他身边三尺之内!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对面的紫衣中年人。 方天岚。 号称天下英雄第一的,武林盟主:方天岚。 方天岚也没有动,但是,他身上也没有伤——方才,谢少渊刺出的七十二剑,居然没有划破他的一处肌肤! “剑……妖?”他居然还开口,微微笑了笑,“据说,谢家的大公子,是个……疯子,不是吗?”他笑得更加深,忽然,大口的血,从他口中喷出! “我,我居然败,败在……一个疯子手里。”在这一瞬间,仿佛有炸弹在他体内忽然爆炸,紫衣方天岚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汩汩的涌出鲜血! “……天罗气劲!不可能,不可能!你,你才二十出头,不可能练成……”看着身上淋漓的鲜血,一生经历过无数恶战的武林盟主,都忍不住在临死前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风范,惊愕欲绝。 谢少渊大笑,重新抽出剑来,剑上雪亮的寒光映着他清瘦的脸颊,笑毕,他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又可惜了一把好剑……竟然钉在你这种人咽喉里。”有些卖弄似的,他忽然反手挽起了千万朵剑花,天空中登时流光飞舞,宛如星辰坠落,伴随着他漆黑如墨的发丝,零落的白衣。 他在剑光中,忽然曼声长歌——“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在将剑刺入武林盟主的咽喉时,他却在为对手唱起了挽歌。 然而,在那一刻,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方天岚的眼睛忽然亮了,带着恍然和震惊的神色,脱口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药——”话只说了一半,剑已经抵上了咽喉,然而,就在瞬间停下,等他说出了下一个字:“人!”然后,瞬间停止的剑再度加力,毫不留情的对穿而过,透过了一代枭雄的咽喉,“夺”的一声,牢牢的将他钉在了大门口那“天下第一”的匾上! 奇怪的,是方天岚临死前,看着他的眼神,竟然带了十二万分的恍然和不屑。 对手的尸体钉在半空,站在方天岚的尸体下,谢少渊脸色却是死灰的。 看着死人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顺着死人的目光,他手指颤抖的伸向肩后——破碎的衣衫下,那两处深可见骨的伤疤。那自小就存在的,腥臭的,流着毒液般浓汁的伤疤——他所有恶梦的来源。 ——“原来,你是药人!”“原来……我是药人?”他忍不住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疯了一样的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