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站起来的大海
其实,山不是主动变成山的,它们全部都是被迫生长为山的。正像一个天才被迫成为天才,正像一个人被迫迸发因而不朽。
在山的足下,在地壳深处,涌动着我们星球中最伟大的力量,山就是迸发出的力量造型。它之所以成为巨峰,恰是无限痛苦累积而成,也可以说是无限的痛快累积而成,万丈峰刃的表面,寸寸缕缕无不记述着挤压成型的历程。是的,它被迫往高处伸长,几乎一头撞破星辰!其实,山的精神已经抵达星辰了,它只是为了自尊,而不再向前一步。在山看来,自己已经有足够的伟大,它无需向更伟大的东西靠拢。再险峻的山,也不失一派从容。
任何一座山,都无法看尽。它身上的曲折、锋利、裂痕、脉络……统统裸露着,丝毫不遮掩,放上一万年也还是那么新鲜,它如同婴儿那样彻底裸露。所以,山总有一种人类非常熟悉的血亲味道,这味道着重体现在你朝山一步步走去时感受着的。你走进了山的体温,谛听到深深的寂静,一股无端的风撞歪了你的心,你不由地站住,山使你生惧使人惶然,刹那间山与人在相互辨认了:山曾经是人?人曾经是山?抑或山里有人?人潜伏于山中?
山们曾被误解,并且因为误解而生出许多美来。误解不是科学,但误解常常是艺术,对山的优美误解常常轻蹈于山之上,成为跨越几个世纪的彩虹。我们欣赏山,我们频频为其壮绝而惊叹,我们忘了它本是固定的苦痛,我们只从它雄劲的身躯上品味它的力度,像品味一头公牛不仅从斗兽场品味,还从菜盘子里品味(比如假山盆景)。我们暗中把自己搁上山去,仿佛成了山的一部分。
山自豪地不作声,甚至连自豪也没有。因为自豪乃是人类心态,自豪者需要一个对象欣赏其自豪促成其自豪。山们没有,山只看见四周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山,它肯定以为世上一切都跟自己一样普通,所以它才那么平静。只有山,才配有那山似的平静。轻薄小溪才整日鸣叫不已,叫出一片才华来,而山们从不作声。山不屑于坠入才华中。山是站在那儿的大海。山与海的关系,是朝阳与落日的关系,生于此而逝于彼。
每每想到:那么巨大的山居然还在生长,每日每时每刻都在不可抑制地生长,心内便颤悸。一个渺小的生命在一个太巨大的生命面前会感到害怕,精神会不由自主地下跪,就像阳光按倒一片树叶。所以,我很佩服一个孤独的人能够久久地与一座山对视,能够承受山的压力而不碎裂。这个人也许一生中无它作为,但只要与山对视一次——目光撞动山巅,此生也大致不虚度,这是山与人相互肯定。坦率说,这甚至是人与山的相互抵抗。站着不倒,就是作为。
孤独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孤独时又偏偏面对着强于你千万倍的巨型生命像山……
面对大江大河(它们总纠缠于山脚),人的感情来得比较快,比较容易涌生一片噼噼噗噗的念头,茫然呵悠远呵亘古不息呵……大致是些比较柔软的情绪。而面对着山则截然不同,你往往轰然耸生平生最大的叛逆念头,你想和它并立于世就必须判逆它!犹如山叛逆了大地。
大江大河是山扔在脚边的情女,即使如此这些情女们已经很了不起哪。比如说江河们总想把山环绕起来据为已有,比如说它们终于弃山而去归于大海,才算一条完整的江河。
看看山是怎样背叛大地的,哦,确实是世上最大的背叛,也是最美的背叛。
山在大地的挤压中站起来了,它没有碎裂,没有瘫软,没有倒栽葱。相反,挤压愈盛屹立愈坚,它知道自己是这个星球上裸露在地壳外的代表,它不在乎是否锋利,逐渐扩长出自己雄伟身躯,骄傲地垄断一片蓝天。山的最卓越处就是对于地心吸力的卓越抵抗,为此它不停地朝高处生长——像是对地心吸力的嘲弄。它大胆地背叛了大地,逆地面而去,它甚至想抓起大地随自己一同冲天而起。它只有一个欲望:向上,向上!它因兴奋而抖擞身躯,无需知道终点在哪里,无需知道目的是什么,它执拗地实现自己一个念头:向上!
当它停止生长时,它就死了。
它把死亡隐蔽起来,仍然保持它的巅峰状态。和其它生命的死不同,山都是在最巅峰时死的,它的死像稍稍停留喘息一下,后来它永远不动身躯也不动声色,永远从容着。
山的死不可摹拟。它以一种拒绝死的方式去死!
但是,我总想辩认出哪座山峰死去了,哪座山峰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