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剑
{一}
当他瘦削的手指从我脸上抚过,银河一下子就倾斜了下来.
他笑着说，“一一，你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微笑，挣脱他的手，继续拿着剑梢胡乱挥舞。
舞着舞着，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问，“为什么我会被爹娘丢弃。”
他说，“他们没有，他们只是在天涯等着你”
“天涯远吗？”
“很远很远，但只要你去找，就一定能找得到”
“原来天涯就是不去找永远也找不到，用心去找，很快能找到的地方啊”我高兴地说。“如果我找到了他们，他们还会丢下我吗？”
“不会的，你的爹娘会很疼爱你，照顾你……”他笑着说，温暖如一。
我叫一一，和隐住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家里没有一件完好的东西，除了一把钝刀和一柄利剑。
我对钝刀十分好奇，却毫无好感，因为它不像那柄剑一样能在夜晚中发光。
隐说，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光芒，
我问，那为什么你不扔掉那柄剑呢？
他没有回答。
我却日益对那柄剑好奇起来，终于有一天，我扔掉玩腻了的剑梢，爬到桌子上取下了那柄剑，胡乱舞弄了一阵，刚好被隐发现了，他十分生气，第一次狠狠地骂了我一顿，然后把剑不知埋到什么地方去了。
{二}
“隐，那是谁，为什么这么多人围在她身旁？”
“一一，那就是你娘，”他叹了口气，“以后你就要跟着你娘过日子了。”
“你不是说娘在天涯吗？”
“天涯有时并不远，你长大了以后就会明白的。过去吧，孩子，你娘在等你呢。”
“可是，你不过去吗？”
他没有答话，默然地走到了屋后。
{三}
我长大了，是在千羽门长大的。我才知道我并没有爹，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娘杀了，因为按照千羽门的门规，均是门徒的夫妻中只有一个能存活下来，娘是千羽门门主的女儿，而爹，却义无反顾地娶了娘。
离开隐以后，我学了很多东西。虽然这些早已经不是他教我的唐诗宋词。外公每天都会督促我学习练剑，用的本门的镇门之宝——千羽剑，剑上焠过毒，是至阴至毒之物，两年后，我已经将千羽剑练得得心应手，外公很满意，他说我会是以后的千羽门门主，而且是真正的继承人――我的血是冷的。
娘从未来看过我，虽然她自己也很想念我。
有一天，外公突然打断练剑的我，问道，一儿，什么样的剑最厉害？
“千羽剑不是最厉害的剑吗？”我连想都没想就答道。
外公冷冷地说“如果心中无剑，即使是千羽剑，也不过是一件装饰品罢了。等到刀剑相交，它便会成为我们的累赘。只有心中有剑，才是最厉害的剑，它会时时提醒我们，剑即是生命，生命即是剑，这样，我们才会激进亢奋。才能生存下去，才能站在剑的顶峰俯仰众生”
外公毋庸置疑的口气让我只好怯怯地应答。接着他又毫无表情地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去浸泡毒水。我每天都在毒水里呆十二个小时，我常常会为那腐烂腥臭的气味晕倒，可是在千羽门里，没有人会同情我，也没有人能安慰我，这时候，我常常想起隐在流萤飞舞的夏季教我背唐诗宋词，湖光倾泻在他平静的脸上，隐是个平凡的人，我只能这么想，因为在这个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江湖，他却沉醉在诗情画意中，他不是被杀死，就是做个局外人。而我，自从被娘带到千羽门，就注定了争霸江湖。可是，仍然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对我温柔地微笑。我才意识到，长大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那些潜意识里朦胧的记忆日益清晰起来，常常能让我在夜晚里独自抽泣。
又过了两年，在我十六岁的生日上，我接到了第一单任务。
我有生第二次见到了娘，她坐在桃心木椅上，雍容华贵的服饰遮不住疲惫憔悴的神色，她淡淡地说“你也该出去练练了。”
我的任务很简单，就是一单生意，一单杀人的生意。千羽门就是靠这种生意生存的。
我连夜赶到了江南，找到了那个我要杀的人，他是这座城池的城主，手臂上全是夸张的图腾。他在喝酒，桌子上摆满了酒，我拿过一杯，一饮而尽，酒像刀子一样割人喉咙，他惊异地抬起头，笑笑，小姑娘酒量不错。
我也笑笑，可以全无笑意。然后拔剑，干净利落地了断了他，在众人的惊叹声中翻墙而去。
第二天我得意洋洋地回到千羽门，却被刀剑拦在了门外。
我才知道，我被陷害了。原来千羽门杀人，仇家不会找千羽门，而找买主，但这次的买主是千羽门，也就是说没有买主。所有的事情得我一个人承担。我从后门逃了出来，临走前，我来到了娘的房间，娘听说后，仍是笃定不惊的神情，没有再理会我，我绝望地逃往了西北。
{四}
逃亡的日子并不好受，我赶过夜路，睡过屋顶，扮过乞丐，装过死尸，我再也没有穿过女孩子鲜艳的裙子，因为杀人时穿那件裙子实在太不利落了。
我这才感觉到生死原来并无太大差别，我依然活着，却像死了一样。在我的心中，已经没有歌词诗赋的韵律，只有毒与黑血，一滩滩被毒染的黑血。
当杀完寻仇的最后一个人后，我回到了千羽门。外公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接纳了我，簇拥我的是酒肉和倾慕。我才知道，外表富丽堂皇的千羽门根本就是地狱，什么都没有，除了生存，而我，也如他们所愿的成了魔鬼们的首领。
接任千羽门门主的那一天，外公破天荒地笑了，他说，一儿，你终于懂事了。
是啊，我终于懂了，原来一年前的那场陷害是外公和娘一手策划的。
外公问道，现在，你可知世界上最厉害的剑了吗？
我冷冷地说，不是心中有剑么？
外公闷哼了一声，当你看着对方时，可曾想到他们因何而死？
我答道，剑伤，腹部的剑伤。它是人们防御最弱的部位。
外公笑道，很好，你已经学会了千羽剑。记住，最厉害的剑是剑还没出鞘时，自己就已经知道插在对手的什么部位了，而不仅仅是心中有剑。
{五}
当我用剑指着百岁老人时，我的目光集聚在她的肩膀上——老人的肩膀活动很不灵活。我仿佛看到一把剑，刺向了她的肩膀。
她微笑着说，动手吧，孩子，该来的总会来。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半张脸上有茂密的荆棘般的图纹。
她继续说，孩子，我信你的剑，确实是在拯救我。却在杀你自己
“可笑”我嘀咕了一句。剑如千羽飞花，落英缤纷。
百岁老人倒下了，江湖第一号人物就这样被我杀了。
我内心一阵绞痛，我突然想到隐，也是她那样柔和的目光，那样哲睿的话语，我无法抵挡住伤心。
{六}
第四十八单任务，我来到了熟悉的小屋，可我没有像童年一样跑过去欢快地喊那个童年里我最依恋的人，而是直接拔出了剑。
我曾问过娘为什么我总感到惶惶不安？娘说，是因为这个人，他是你生命中最大的劫难。于是，我决定扫除世界上我最后一丝顾忌。
他走出来了，长身玉立，他抱着他那把笨重的钝刀，呆呆地看着我，却没有一丝惊讶。
“一一长大了。”他轻轻地说，目光清澈。
我没有说话。舞动着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千羽剑，所到之处，草木即枯。“咚咚”，我肩膀受到了一股大力的撞击，千羽剑第一次被人打落了地，却是一把钝刀所为。
我不可置信地回头，隐却已经瘫坐在地上。千羽剑奇毒无比，除了从小泡在毒水里的人，接近即中毒。
我检查肩膀，并没有预料的伤口。我冷冷的走过去，拾起那把我小时侯非常好奇的刀。
它还是那个样子，没有色泽，我用手轻轻的抚摸它，却惊异的发现，它已经没有了刃。这是一柄没有刃的刀，也就是说，这是一柄不具有任何攻击的剑，然而它却能打落千羽剑。
隐叹了一口气，问道：何时开始习千羽剑。
我欲泪，原来仍是抵挡不了熟悉的声音，于是我乖乖地答道：六年前，娘带我进千羽门。
“那你可知天下最厉害的剑是什么？”
我心中一惊，又是这个问题。 “心中有剑，”
“错了错了”隐的神情疲惫不堪，像是谈及了最痛苦的事情，“心中有剑，亦是把剑指着自己，使自己时时不能心安，生若如此，纵然处于不败之地，又有何欢？”
“若心中无剑，会被他人的剑所杀”
隐微微一笑，“人生在世，终究会是黄土一搓，能心安理得地过几天，死亦何惧？”
我摇摇头，丢下一瓶解药，准备离开。
隐在后面喊道“你还要回去杀人吗？”
我不知道，我有些怨恨隐了，他既然有这样的身手，为什么还让娘把我带走，为什么还让我去体会江湖弱肉强食的残酷，为什么在我学会在江湖中生存后又智者般宣布这一切终是枉然？委屈的泪水滑过我的面颊。
隐自嘲地干笑了两声。
他微微说道，我也曾在江湖呲诧风云，十六岁便扬名天下，十九岁那年在死尸中找到了年幼的你，从此云隐江湖，你还记得那柄利剑吗，我做错过很多事，那柄剑便是挂起来来惩罚我自己，那天，我看见你玩弄那柄剑，我害怕极了，才知道该来终究还是要来，如果你不去江湖，你又怎么会懂现在的一切呢。我以为，十年后我们相见，能把你劝退，没想到，六年你就回来了。
他突然声音变得狠柔和，像小时候哄我吃饭一样。温柔地说，一一，是我不好，你留下来，我们再去背那些唐诗宋词好不好？
我泪流满面，隐什么都算好了，只有一件事，他没有料到，却是致命的一件事。他没有想到一个人到江湖上去要承担多大的责任，他没有想到有些责任是推都推不掉的。
我想起了娘那不能显露于行的慈爱，甚至外公冷漠的期望，还有整个千羽门的生存，我默默离开了。
{七}
一年后，千羽门新任门主神秘失踪。千羽门从此不沾血腥，改做药材生意。
后来，人们发现一间简陋的小屋前，有两人白天背诗，夜晚练剑，疯疯癫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