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走着的

　　 一个佝偻的身影靠近，与路灯黯淡的影子重叠，光怪陆离。

　　
　　 —今天收益不错。

　　 他想。
 

　
　　 怀中那个布包揣的永远是不为人的秘密，里面散发着钱的霉气，就一直一直霉到你心里去。乡下人不懂这些，只懂得这满满的都是希望。他越发揣得紧，温度和他怀里的钱袋子的温度相差很大，他冷得打哆嗦，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快回家，快回家，炕上数钱。他甚至不知道里面装着多少钱，生怕谁抢得去。里面装什么写在脸上啊，谁清楚呢。他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回家的路上，他抬起头望望前面。

 
　　 走着走着就到家了。“媳妇儿啊，快来快来。”一妇女没说什么，跑了出来，接过丈夫递给她的布包，就往回走。“今天可累死我了，瞧瞧，多少？”他轻声细语。妇女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布包，在炕上背了过去，用唾沫沾湿了手指一张张地数着，一遍又一遍。他很耐心，就看着她数着，直到过去了好长时间，两人无动于衷。不下三遍了，她终于竖起了三个手指头。“多少？”“三千。”“数准确了？”“准确了。”他笑了，很古怪地笑着，脸上都皱在一起，好像完全不属于他管。浑浊的眼神里带着漫漫的希望，皱纹像老树皮那样粗糙不堪。他随手拿个枕头，就那么蜷缩到炕上去了，被子也只是胡乱拉了一下。“他爹，喝点水再睡罢。”她递过一杯水，上面飘忽着几点零星的茶叶，觉得有点悲哀，水还算干净。他接过，颤颤巍巍地举着喝了点，又递回去。“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上辈子作的什么个孽哟……”“你也别哭了，没几个人不是命苦的。那小狼崽子，俺们也就只能做到这份上了，看他自己努力不努力啦。我这半辈子血汗钱都压在他身上了，脊背也不怕弯。黄牛就黄牛吧，老子一生也不做亏心事。都是为了他。俺们也就这一点希望，看他争气不争气喽！”两人都抽噎起来，直到都都迷糊睡去。

　　 灯光稀疏在最后一丝干冷的空气中，消失不见。
　　
　
　　 老两口做梦都想，出去看看梦寐以求的大城市。一座连着一座的啊，那都不是大山，那都是亮堂堂的高楼大厦哎。还有一辆接着一辆的小车，看也看不完，亮锃锃的。他们也不敢奢求什么，只是希望这辈子看这么一眼，一眼就够了。有时梦中醒来呵呵地傻笑，一问，原来梦见进城了。
 
　　 每一天都是如此度过，门里门外地来回走着。天刚蒙蒙亮就得出门，走个几里山路。那工作抬不起头来，但灰尘被带走了一趟又一趟。门槛被踏坏了，也不知那杯子洗了多少次。吱呀着的木门早已老得抬不起头来，他也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呀，忠心耿耿地还是跟着主人。他见证了太多。就那小狼崽子，成绩也不好不坏，节骨眼儿上他们不是没说过，也说这趟浑水趟了也就趟了，今生的最后一次赌注就压在他身上了。他还是漫无目的地应着，好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气得他两夫妻是抖了抖，险些没栽下去。老两口毕生的心愿都压在他身上了，那眼睛陷了下去，脊背也弯了。

　　 起早贪黑不为别的，只是期盼儿子能过得好一点，只是如此而已。

　　
　　 高考终究是过去了。

　　“娃，考得怎样啊。”孩子一进门，母亲便嘘寒问暖的。不耐烦地摆摆手，孩子咕咚咕咚咽下几口水，“总之我是尽力了啊，你们也别抱太大希望。”“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哎哟，那可是你的前途哟……”“用得着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实力了我留下来没实力卷铺盖走人，多简单啊。我也不复读了，这辈子就搁在那儿了。爸妈，你们也别管。”说完翘了个二郎腿，悠闲地摆在那儿。一直没说话的他如爆发的兽，捡起地上的木条便抡了过去，抽得孩子嗷嗷直叫。“你个狼崽子啊，我起早贪黑的不就为了供你读书啊，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你怎么不滚啊你！赖在我们这嘎达，没有我们你死去啊，你究竟可以作甚啊。我们啰嗦我们烦，我们不争气的爹娘给你丢面子，看着，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人啊，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呢……你给我滚，滚！”孩子慌忙逃出去，留下老两口面面相觑。他们就那么坐着，很久，很久。一直到深夜，那月光洒了进来，照在他们的脸上。

　　 那边的他，不知道今晚的月，被一朵乌云给挡住了。悄无声息的，就那么挡住了。夜空黑得出奇，渗出的点点月光，也在最后一刻消失。

　　 就那样，消失。

　　 那天，天气说好也差，暗暗的。他已知道了成绩，其实考的还好。他上了车，一路颠簸地回到了那个小山村。他望望前面，看到了自己的家。就那样孤独地立在这个地方，显得很是单薄。他忽然有点想念父亲，忽然有点想哭。然后也是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自己的家。然而这一次跨进门槛，父母没有像往日那样迎出来，高兴地叫他“娃”，倒是家里安静得出奇。他叫了声“爹”，没人应。“娘。”依旧没人应。他推了推门，门“吱呀”一身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大的，很大的遗像。他就那么怔怔的，站在那里，看到的不是别人，就是那张熟悉的脸，就是那张伴着他走过日日夜夜的脸，就是刚才自己还想念的那张脸。那么慈祥的笑容在脸上无尽地蔓延。顿时，仿佛什么东西喷涌而出，他就那样跪了下去。还看到了一张脸，那是母亲憔悴的脸。鬓发很乱地散在一边，目光望向一边，很空地，就那么看着。他生生地叫了一声，娘。没人应，就那么回荡在空中。她丝毫没有转过眼神，半许，她丢过来一张纸。那纸就那么飘忽过来，最后落在他的面前。拾起，是一封信。上面只是写着一行字，外带一个字：
 
　　
　　 我们这些路上走着的人，终究要踏踏实实地走下去。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