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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东港二路 寂寞小姐

专辑:自由者作文俱乐部

我忽然泪如雨下,嚎啕大哭,泪水直滴在影碟的封套上,噼啪作响,一如当年雨水打在琪琪的油纸伞上,好多年没这样哭过了,就算当年毕业跟女友分手的时候也没掉过眼泪,人有时候真的很莫名其妙……
最喜欢夕阳的,莫过于墙头草,它们习惯在夕阳的渲染下显露自己的丰韵,更喜欢在晚风的招引下跳起苏格兰舞蹈。

每每此时,我总习惯在墙脚下呆上一阵,直到山雀的欢叫把阳光的触角抚摸得柔化掉,才跑去把书堂大门反锁,再提一壶井水进厨房煮饭,黑漆漆的夜紧跟着就要汹涌而来。

其实书堂大门今天压根就没开——前几天的晌午,书堂莫名一阵激烈晃动,屋檐底下的麻雀窝被震落到地上,鸟蛋全摔碎了,悲伤的老麻雀都飞走了。陪伴我将近一年的老伙伴,说走就走,对我,是个不小的打击。

我把贴在墙上的“宁静致远”四个大字往下挪了半米,以示对麻雀一家的哀悼。字画是我从镇上买回来的,贴在床头,每天早上起来先行一个注目礼,警示自己身处深山老林,有“致远”的充足条件。我是自愿来这破书堂,不少人都认定我受了不小的打击,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真受了什么打击,还是真喜欢清静入骨的生活,我学考古,而热恋三年的女友学外语,一毕业大家平静地分了,因为她知道她的前途,我也知道她的前途,她很快就飞往另一个大城市扎了根,养儿育女了。

一座冷僻的破书堂,犹如一个有缺陷的生命,连名字都脆弱如扑灯飞蛾之翅,我打算在书堂里韬光养晦,磨蹭半生。读了很多书,从庄子到柏拉图到叶比西莫夫,想从他们的逻辑里找到一条通往生命之巅的捷径,结果只有书生与美女蛇故事最应景,孤独、清静、空旷、寂寞,这些对我都无所谓——但它们又久不久在脑袋里呜呜盘旋,让人心烦意乱,只有在黄卷青灯下才又稍稍忘却些。

刚把把米淘好,外边大门咚咚咚响开了花。

不知是哪个冒失鬼这个时辰还上山来。

下班了,走吧。把米和适量的水倒进锅里。

敲门声似乎略略停顿了下,随即又继续响起。

我生怕这人把上了文物级别的门给拍烂,赶紧把锅盖盖好,急急跑到门口,把门闩给拉了。

门刚开一道缝,一只白皙的拳头就正朝我脑袋砸来,我本能一偏,躲过了这一拳,门外却“哎呀”叫了一声。

门外探进来一张清秀的脸蛋,早已泛起了通红的霞光。

今天不开门!我皱着眉头,还没融尽的夕阳让我觉得有些刺眼。

我就看一会,女孩一猫身从我的手臂钻了进来,回头冲我笑,上边的牙齿微微往里压,倒是根根雪白。不给我讲解讲解?

我要煮饭,请自便。女孩很漂亮,可我今天真没有心情讲这破书堂的书生故事。我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今天翻看原秋的一本书,中午饭都忘了吃。

女孩没说什么,甩着马尾辫就跳进了书堂里。我冲她的背影叮嘱她别乱碰书堂的东西。

饭菜端上桌,正想下箸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有个游客在庙里,还不赶她下去更待何时?

刚要起身,女孩却笑嘻嘻的走了过来。

呀,清火白粥,腌肉炒酸芋,好吃的东西耶。女孩用指尖掐了一片酸芋用银齿叼住,然后再送进嘴里缓缓地嚼了嚼,接着咂着舌头说好。

天黑了,再不下去,就不见路了。我更关心她的人身安全。

请我吃一碗,我真的饿了哦。清澈见底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毛躁的心仿佛被凉水冲了一下,莫名地静下来。

喝了粥,晚霞已经全消。

女孩要求在庙里住下,我抬头看看黑黑的天,送她下山的可能就是被大虫吃了——近来常闹大虫出没的消息。无奈,只好安置她在一间厢房里,那是一个同事的卧室,同事休假了。她可以放一万个心,像我这般的正人君子,打灯笼都难找,这话没当面跟她说。

灭了昏黄的钨丝灯,也就捻熄了一天的时间,背了背李商隐的《无题》,枕着草虫的春曲迷蒙入了睡。

忽见女孩垂着青丝,绿裙妖娆地向我走近,如一只梅花鹿淌着浅浅的溪水,脸上带着秋天红果般的笑,我尴尬的眯着眼睛,问她为什么还不去睡,女孩指了指窗外,牵我的手要我起来,我想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使劲地蹬了一下腿,便醒来了,这是个高雅的梦,我拍了一个大蚊子,翻身继续追梦。

一声惊叫哗啦啦地彻底打碎了我的美梦,是女孩的声音,我抓起手电跌撞地跑出屋外,跑的时候揣测定是硕鼠或蟑螂侵袭了女孩。

屋外的月光煞白,树影在微风里嬉戏,女孩就伫立院子中央,整个身影被月色笼上了一层银纱,女孩仰着头,扯起裙角兴奋地左右晃动,恍如一支清荷在月下摇曳,我莫名地深呼吸。

你没事吧?我在屋檐下收了脚,冲女孩喊了一句。

你们这的月亮好大啊!害得我不知道该这么表达,只好大叫了一声。女孩笑眯眯地转过脸来——怎么看怎么像当年被林黛玉翻过来的一页书,洒满轻飘飘的韵脚。

是,很大,你慢用。转身后我又懊悔不多站一会,哪怕是接着骂她扰人清梦也好。

我忽然觉察一丝轻叹在我身后微微飘起,转瞬即逝。

兀自走进屋,有些僵硬地坐在床边,突然神经质地弹起,猫身贴近窗前,透过窗格看院子里的动静。

草虫的鸣叫继续声声慢,月的冷艳继续往下垂。女孩坐到了石凳上,玉臂支起下巴一侧,还朝那脸盘大的月傻看。

傻看她的人是我,李商隐早已滚到床底下。



翌日清晨,林里的子规鸟唤醒了我,我从窗下爬起,边擦拭眼角的屎虫边朝女孩住的厢房奔去。

门是开着的,朝里看,屋子是空的,床上的被褥叠得很整齐。

走了,果然走了,借住人家一宿,道别都省了?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可惜。

心中涌起鼓鼓的怅然,正欲打开书堂大门迎接一天的工作,头顶斜上方坠下一串格格的笑声。

抬头看见女孩骑在墙头上,身子还不太老实的前倾后仰,墙头草早被她摘下编成草帽戴在头上了,心中又气又惊,气她把我作为夕阳落轨的参照物墙头草给拔了,惊的是她竟还没下山。

你!

叫我琪琪。

管你七七八八,你都得下来。不过琪琪这名字很轻易地就在我心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并落落大方地安坐下了,像是老熟客似的。

琪琪,赶紧下来。我急急伸手托住她的脚跟,生怕她一个歪斜就从骑墙落坐大地了。

琪琪没再跟我争执什么,双手攀着墙头,双脚让我托着。我徐徐地放她的脚下来,好在墙不高,在适当的高度,琪琪的双脚“啪”的一下就安全着陆了。琪琪来回转身用手拍落了些沾在衣裙上的草芥,还不停顽皮地笑。

你怎么还不下山?

你除了催我下山,还能跟我说点别的什么吗?

你是游客我是主,青花堂的堂主,你得听我的。

青花堂的堂主叫原秋,你只是看堂人,这点我得纠正一下。

我哑口无言,得意的琪琪晃着削肩又朝书堂里蹦跳着走去。你得给我讲解讲解青花堂史,补回昨天的,她头也不回。

我正要跟上,大门的铜环敲起来了。今天是周末,游客会多些。

进来的是五六个老伯老太,有些戴着老花眼镜,看他们的穿着,估计是些有知识有身份的人,说不定还是些老文物研究工作者呢。我不敢怠慢,赶紧将他们迎了进来。

琪琪噌地一下窜到跟前,主动请缨要给他们做讲解员。

我使劲给她使眼色叫她别捣乱。可为时已晚,兴致勃勃的游客早尾随着琪琪进了书堂。
青花堂,为明代书生原秋所建,原秋放弃世俗功名利禄的追逐,在深山野林修建了这座书堂,终日饱读经文诗书,直到终老,完成了从书生到悟道的蜕变,在原秋闭门独修的几十年里,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书搜集完备,然后加以注释编撰成册,直到临终之日,还默念了一首《无题》,后人为了纪念原秋,把他的生平编印成册,收藏在书堂的书阁里,所以外人一进来,立即会感到一股书生的清雅之气迎面扑来,也许这正是原秋的精气所在。现在驻守这个庙宇的人,也是个书生,大学毕业,为了中国古文化研究事业,甘洒自己的青春热血……琪琪挥洒自如,俨然一个专家在给游客解说着。

我惊呆了,没想到琪琪竟然对青花堂的典故烂熟于心,不但讲得栩栩如生,还增添了不少我所不曾讲过的史料,其中关于我的那段,让我羞愧难当。

一位老太太颤巍巍地指着琪琪问,那年轻人,是你吗?

琪琪诡秘地一笑,用手直指跟在后边的我。

所有老太太老太爷的目光齐刷刷地往我身上聚焦,我身上一阵燥热,不亚于承受凸透镜过滤太阳的聚焦,身上几乎都糊了。

老人们围拢着我,问这问那,我已经应付不过来,有好事的老太太竟然要跟我提亲。琪琪掩嘴吃吃的偷笑,

琪琪之所以知道我的隐私,我想大概是几个月前,一个县报的记者闲着没事,跑到山上来,喝了几盏闲茶跟我闲扯了几句,下山后又灌了几瓶冰啤后糊弄出来的一篇专题报道,题为《千古书堂诗一册,青山留守学子魂》,当时很是轰动了一回,我也出了好一阵的名,紧跟着电视台要来采访,我断然回绝了,再这么闹下去,连清静这点唯一的属于我的乐趣都要被活剥了。

夕阳随着飞鸟一起归巢,琪琪自告奋勇后送老太太老大爷们下山,顺便她也下山了,转身朝我挥衣袖,晚霞在她身后漂浮,让她的身影仪态万千,我傻了好一阵,目送他们的身影在羊肠小道消失殆尽,才转身进门。

庙宇又恢复了死般的宁静,静得只能听到两耳的神经嗡嗡鸣叫。

就像一群麻雀刚才还叽叽喳喳,忽剌剌地飞了,只有地上留下的黑白相间的鸟屎证明它们还曾来过。而游客和琪琪什么都不曾留下,即使是那唯一的气息也早融进山林晚风,又四散了。

我就是在这样没有任何让人捉摸与体验的印记与气息里度过了漫漫的几百个日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脑袋是自由的,可以从一只蚂蚁身上青苔跳跃到蚂蚁身下无尽深远的唐宋瓦砾。

况且,商隐兄在昏黄的灯下不断告诉我——“此情可待成追忆”,我权且信了他,谁知道当年的原秋是不是也曾迷信过这句话呢?

就这样,忽剌剌又过了三个月零三天,这当中,五颜六色的野花撒开蹄子跑遍了山野,蜂儿蝶儿天天狂欢似地飞舞,老太太老大爷们没再来过,叫琪琪的女孩也没来捣乱过,心里的寂寥跟着野草一起疯长。



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我起了个早,打扫青花堂的每一寸地板,擦拭每一根立柱,用劳动的方式与那位远古的书生做虔诚的交流。

隐约听到大门吱呀地响了一声,门是虚掩的,也许被一阵大风吹开了。

穿过游廊,到另一个厢房搞卫生,眼角余光却隐隐感觉有黑影在晃,逻辑思维还没来得及挪步,肩膀就被人拍了拍,我急急转身,却跟一张脸正打照面,唬得我差点没叫出声来。

但看清这人后,惊吓又丝丝地融化成妥帖,一点一滴地填充到心底的空穴里。

是琪琪,私闯了我的领地。

正呆呆地看她,却被她连推带搡地赶到石桌前,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四方盒往桌上一搁,盒子里的小东西哗啦啦地作响,我能猜到盒子里装的什么,因为我知道石桌面上是一张有着三百六十一个叉点的围棋谱。

我们下棋,我赢了就在这多呆几天,几天我说了算,伙食费照给;你赢了,我呆几天由你说了算。

琪琪这一招极狠,无论输赢她都住定这破书堂了。我暗暗盘算好,先输她一盘,然后以秋风扫落叶之势狂赢她后两盘,至于她的去留当然是我说了算。让她知道知道,我这书生呆书堂久了,也深得原秋的神传。

琪琪的纤指跃动,一个个白棋被她调停得妥妥帖帖,我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这盘棋果然如我所愿,很惨败地输给了琪琪。

第二盘刚起局,豆瓣大的雨突然坠落下来,山里的雨说来就来。

我正要拉琪琪往屋里撤退,琪琪却从背包里抽出一把伞彭地打开,伞面却不撑在自己身上,而是撑在棋盘上空,雨点砸在油纸面上噼啪做响,恍如土著舞蹈的鼓点。

雨水很快就侵袭了琪琪全身,水珠顺着她的两鬓滑落,衣裙濡湿,微微透白藕般的肉色,举伞的手臂却牢牢地无动于衷。

琪琪依旧低头注视棋盘,嘴角微抿着上翘,似笑非笑,凝神捻起一粒棋子填到她深思熟虑的经纬上。

这样的情境,让我的十分魂魄飞了七分,一如那天我在山林的一处悬崖,发现一线清泉从天而降的那一刻,想说什么都觉多余。琪琪忽然催促赶紧下棋,我才又如梦初醒,抓起棋子胡乱塞一个。

第二局依旧惨败,琪琪乐呵呵地开了第三局。

我虽然回了回神,刻意地收了收心,但棋子从手不从心,还是稀里糊涂地输给了琪琪。

耶——赢了!琪琪得意地把油纸伞扔一边,笑哈哈地在雨里回旋舞蹈,跟个孩子没什么两样。

我觉得自己像一头笨鸭子,只能驮着腰背在一旁傻看。

雨一直下到傍晚时分才挥云而去,而后竟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晚餐是琪琪做的,鲜甜的野生菌、鹌鹑蛋熬了浓浓的一锅汤,还放了不少山姜片,说是驱寒气。喝得我满头热汗,完全忘却了淋雨后打的冷颤。

撂下汤碗,在凉凉的月下,琪琪双手支起腮帮,不停地追问我的故事。除了在报纸上知道的,她都想知道,我一五一十的交代,权当她是记者好了,反正也很久没有这样畅快了。

关于她自己,却只说住在S城,到这来,是度假散心的。她是开花店老板,请有帮手,一有空,她就往外跑,日子过得很潇洒。我暗想,如果她是一枝花,理应是一枝野玫瑰。

她却说最爱的是百合花,还跟我讲了各种花语,我听得如痴如醉,真把她当成一枝野百合了。

月亮眯着眼在天边渐歪斜着打盹了,大家也都有些发困,互道了晚安,就各自睡去。

拿起枕边的李商隐,怎么也找不倒睡眠的感觉,心依旧贴在琪琪那双清澈的眼眸上,扑闪扑闪的,仿佛能把人的心穿透。窗外的月色,格外清冷。我突然揣度起琪琪在想什么,会不会在捣鼓着明天怎么作弄人,或者,会把我放在她心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上,然后用狗尾巴草的绒花来挠痒我……

一声长长的惊叫,把我从幻想中拽出来。

快来啊!琪琪大声叫喊着。

我心头忽然浮现出几个月前,琪琪在月下伫立的倩影,这回估计又要玩什么新花样了。

我拿起手电朝琪琪的厢房跑去,心想等我推开门时,头顶上定会掉下一个枕头或扫帚之类的东西。

我一边推门,一边用手护头,但没掉东西,用手电往屋里扫荡,床上没有琪琪的影子,再一晃,却发现琪琪蹲在一张红木桌上,发丝凌乱,双手握举着小拳头,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我感觉莫名的心疼,直奔向桌前,还没等我靠近,琪琪却跳到我身上,双手紧紧地环着我脖子,两脚用力地远离地面,尽量往我腰后抻。

蜈蚣!床上!

我打着手电迅疾地在琪琪的床上扫射,没有蜈蚣的影子,再晃到床底时,连我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条五寸长的蜈蚣正迅疾地朝墙根爬去,然后从窗口溜走了。驻守书堂这么久,也是第一次见这么粗长的蜈蚣,它还偏偏让琪琪给遇上了。

好一阵,我们才回过神来,琪琪的双脚才慢慢着陆,急促的气息也渐渐缓和下来,手却依旧环着我的脖子,我一手举着手电,一手却无处可放。

琪琪突然把头和浓发埋进我怀里,一股清香电流袭击了我。

静默,鼻息此起彼伏,手电光渐渐暗下,糟糕,电池用完了。

心在漆黑里乱撞,我突然才想起在恐慌过后,男人应该哄慰女人,想说一句什么,却又哑然失语。

琪琪也不做声,手臂仍然紧紧环着我。

我的血液如火车头般风驰电掣,再猛烈些的话就要变成飓风了。

我用下巴轻抵琪琪的前额,微微摩挲,给予她镇定和安慰。此刻,我脑海忽然闪现书生镌刻在墙上的那些蜿蜒的诗句,并在我嘴边轻轻吟出……

琪琪缓缓抬头,脸上绽放着笑容,眼角却有被惊吓而出的晶莹泪珠,看得让人心碎。在月色的微光中,可见那微微往后压的牙齿依稀可辨,粒粒晶莹透亮,可爱得让人心里踏实。

一只萤火虫莽莽撞撞地闯进来,轻盈地停在琪琪的发堆里,忽闪忽闪的荧光,竟也随着我们的呼吸起伏……



晨曦把我的眼帘撑开,感觉脸上冰凉冰凉的,用手一拂,是一片带露水的树叶,从地板上爬起来找扫帚,该把这一夜的落叶打扫打扫,然后打开堂门,迎接游客。以后再在长廊里过夜,最好盖一床棉被。琪琪在我的床上应该睡得特别香,想到这,心里暗暗偷笑。

把长廊里的落叶拢成堆,再用手把它们抱到墙角,用土埋了,这样,按照书上说的能量守恒定律,它们很快又可以转化成萤火虫或别的什么东西了。墙角的草似乎也长得特别茂盛,不知道是不是汲取了枯叶营养的缘故。

忽然有鸟声在头顶上啼唤,抬头想看看是只什么鸟,琪琪却闪现在跟前,眼袋有些浮肿,看来她并不如我所想象中的那样睡得安稳。

怎么,睡不惯硬板床啊?

哦,不是,蜈蚣一直在我眼前晃,睡不着。

不好意思,我们这,什么都有,它们都是堂里的常客。我常年与它们为伴,也习以为常了。

是啊,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没有。琪琪背着手,转过身,微风拂她的发丝,散发淡淡的清香,洗得泛白的百褶裙显得素淡,腰束得有些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给落叶拢上厚厚的泥土。

你不觉得这里缺少一样东西吗?

什么东西?

算了,不说了。琪琪诡秘地把头一偏。

如果你指的是爱情,我很早以前就把它埋葬了,你就别费心机拷问了。女孩和男孩在一起,总要聊到爱情这两个字上,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深谙这个常识,所以就先发制人了。

琪琪格格地朗笑,墙头有鸟儿扑翅的声音。

我没说错吧?我得意地笑。

你太聪明,可惜,我要说的是激情。

我的心似注了铅般往下沉。

你不了解我,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激情。

那除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之外的东西呢?

我需要的这里都有。

从你的棋艺里,从你的眼神,从你的行迹,我看到你的才华,看到你的深沉,也看到你——深深的寂寞。你需要的,不在这里。不好意思,我选修心理学。

我仿佛被打了一闷棍,胸口堵得慌。

你把你自己当原秋了,可原秋现在在哪呢?连毛发都不曾存在了。

琪琪的每一句话都刺得我生疼,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额头的虚汗不断沁出来。

我,给你摘些野葡萄,有游客来,你帮我接待。我转身奔向门口。

我话还没说完呢,琪琪笑着说,书呆子。

我抬脚出了门,把琪琪的“书呆子”蹬踩在了脚下。

在山林,我漫无目的地流转了大半天,秋天的流云似乎是有响声的,总是轰隆隆地从我心头掠过,我看见一只鸟儿飞趴在一朵向日葵上,叼出一粒种子又急急飞了去,树林很多果子烂在脚下,发出有些酸又有些甜的味道,验证它们真真实实的身份,这样的时日,阳光永远不会生锈。走离了书堂很远,想打道回府时,才想起野葡萄的事来,于是才又去找野葡萄,直到兜了满满一怀才走上回去的小径,草丛的鹧鸪呼朋引一路欢叫。

琪琪刚把几个游人送出门来。

我把野葡萄全抖落在石桌上,琪琪凑过来,顺便拈了个送进嘴里,突然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吐出来,皱着眉头喊含酸。

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她也笑,笑声在空空的书堂里哐哐回响。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神经?或者怀疑我是化了妆的记者?

不,神经的是我。我在这小小的围墙里研究了一年多的“圣”经。

琪琪忍不住又格格大笑,有些喘不过气来。

张开嘴,琪琪剥开一颗大大的葡萄。

我稍稍迟疑了下,缓缓张开嘴,等待那股酸味侵袭自己的味蕾。

琪琪伸手,手指轻捏住我下巴,一手慢慢地把葡萄往我嘴里送,眼睛眨巴了一下,诡秘地笑了笑。

葡萄在离我嘴唇两厘米的地方突然停住,随后被她扔弃,取而代之的是琪琪红润得要化掉的双唇。

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沾带着葡萄酸味和野香的热唇已紧紧地贴上了我的嘴巴。

我霎时像一只坠入火海的**,无论我如何翻腾挣扎都炽热难耐。

受惊的蚱蜢在草丛里一阵跳腾。

琪琪告诉我,她刚才看到一只白蛾从灰色的蛹里飞出来。

而我看见屋檐底下又有了麻雀窝,老麻雀们又飞了回来。听声音,估计窝里还卧着几只小的。



翌日清晨,琪琪收拾了背包,急匆匆要下山。我只来得及站在门口远远的喊,什么时候再上来,到嘴边,却变成,怎么联系你?

琪琪回头露出皓齿笑喊,写信,琪琪收。

转身就消失在草丛里。

我没去考究“琪琪收”的信,琪琪怎么收,我只突然感觉自己原本沉甸甸的身体变得轻盈,思想变得简单、清洁。

琪琪,这名字却变得沉甸甸,放在心里会有种很充实在的感觉。我回到书房,拿笔蘸墨,在白纸上发疯似的来回写这两个字,直到最后一滴浓墨在纸上渗透散开。

我开始天天给琪琪写信,可以说是每时每刻都在心里给她写信。她成了我每日必须温习的功课,就像当年原秋每天必须温习李商隐那样,虔诚而极致。

信的开头很俗,说她突然闯进我生命里,让这最寂寥的一段生命有了火光,像只不知归途的鸿鹄,在宿命的林里,找到了那棵大树。

我说她骑在墙头的样子很可爱,也让我很担心;她说她小时候还经常爬树摘果子,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说那天下棋我输了,不是因为我的棋艺不行,而是她在雨中的样子很美,我光顾看她,忘了下棋;她说她也下得很吃力,知道遇到了高手,可惜光顾下棋,忘了看我。

我说她那晚被蜈蚣吓肯定是在骗我,不过是想半夜三更找人玩耍;她说她是真的被吓坏了,前天晚上做梦还看见大蜈蚣呢,难道你没看见我眼角的泪水?
我说她那天对我的质问很到位、很有杀伤力,我顽固的心灵就这样溃了堤;她说很对不起,她这人就很直率、很感性,有什么说什么。

我说她胳膊上的蝴蝶胎记很美,很衬她的人;她说这“胎记”其实就是小时候爬树不小心摔伤的印记……

我还给琪琪写在这里的点点滴滴,哪怕是一滴露珠在屋檐下摔成八瓣,一丝阳光撕破了野果厚厚的核子,所有的一切我都渴望告诉她,和她细细分享。稿纸用完了,就写在树叶上,然后把树叶塞进信封直接寄,每一次用的树叶都不相同,紫荆、香樟、梧桐……顺便让她做收藏家。

我们还在信里谈到了爱情,却不是卿卿我我的你爱我,我爱你,而是各自对爱情的看法,我们的看法有相似的地方,也有相异的地方,有时候还会争得面红耳赤(从彼此的字里行间可以想象得出),但琪琪总少不了鼓励,有时接近开导。我乐意接受琪琪的劝导,调整自己的人生状态,慢慢地磨蚀结在心上的那层浓重的悲观情绪。

我还利用业余时间(实际上业余时间比上班时间还多),系统地研究了书堂,并把它写成史稿,义捐给博物馆出版,不为名,不为利,手稿也都寄给了琪琪,让她也顺便统筹整理,因为她知道的似乎比我还多。

唯一的遗憾的是,琪琪再也没上过山。



当年送我上山的是博物馆的赵主任,他一路送我一路跟我讲青花堂的民间野史,说书生原秋是为一红颜知己修的书堂,他在里边攻读诗书,早日想成为圣贤,一日,在山路上救了一条受伤的青花蛇,一夜,蜈蚣精为吸血修炼,残害书生,青花蛇为报答恩情,与蜈蚣勇搏,最后蜈蚣被青花蛇吞噬,而青花蛇也因中剧毒而死去,整个身体都化成了一滩清水,渗进了草地里。原秋感慨万端,把书堂定名为青花堂。第二年便考取了功名,与红颜知己永结姻缘。

赵主任临下山前还千叮万嘱我万一也碰上了青花蛇,那就让她做女朋友好了,说完,便笑呵呵地转身下了山。

一晃三年,回城的冲动突然在心里翻涌,我到镇打电话给赵主任,说我在这没有遇见青花蛇,我想下山了,赵主任呵呵一笑同意了,指导我向上级打了报告,领导鉴于我这三年的兢兢业业,不但维护文物有劳而且在文献修撰上也有功,立马批准了我的申请,还安置我到博物馆任研究室副主任,这让我始料未及。

但找到琪琪,才是我今生唯一的渴念。

在邮政局找到琪琪的朋友小丹,我的信就是从她手里转寄到琪琪手里的,同样,琪琪的信也是从她这里转寄到我手里的。

她告诉我,琪琪的真实身份是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毕业生,叫张琪。

临近毕业的时候,毕业作品难产,她于是到处漂游,到处找感觉,上山也是为了找感觉,没想到,真让她找着了,她把获得的至宝拍成了电影,顺利地完成她的毕业作品。

她的毕业作品名叫《围城》,获得了国外大奖,在书堂里深居简出的我,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小丹郑重地把琪琪送我的电影光碟转交给我。

封套很美,背景就是在晨曦照耀下的书堂,屋脊泛着乌黑的亮光,因为刚下过夜雨。这是我给琪琪拍的照片。

不知道,琪琪为什么会对一个错步在现代与过去之间的书生产生兴趣,以她自己的视角来观察和体验他,然后把他写进故事里,就像他现在以自己的视角来写她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在他的故事里,她是主角,而在她的故事里,他是主角。他的故事成了她的故事。她带走他的不单是一半的脚本,而是一整本的脚本。

我忽然泪如雨下,嚎啕大哭,泪水直滴在影碟的封套上,噼啪作响,一如当年雨水打在琪琪的油纸伞上,好多年没这样哭过了,就算当年毕业跟女友分手的时候也没掉过眼泪,人有时候真的很莫名其妙……

很多年后,青花堂被评为国家一级保护文物单位,游人如织,驻守的人也不下五个。我久久回去逛一次,总感觉院子的石凳上坐着一个女孩,一只手支着腮帮,嘴角微微翘起,洗得泛白的百褶裙边在向晚的风里轻轻飘拂……

作为文物的维护及研究者,可以忘记许多枯荣,却忘不掉那一排往后压的银齿,笑起来是那样令人生疼生疼地怜爱,一如那段同样令人生疼生疼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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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字数:9310 投稿日期:2013-1-18 17:53:00

  • 推荐3星:[蓝樱之雪]2013-1-18 17:5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