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3年级 - 小说 阅读指导

　　甲
　　再一次见到苏威，是在二月的末梢上。那天阳光灿烂得像是蜂蜜糖，粘稠得化不开。
　　体育办公室里，一大群正在打闹的男女被“啪”的一个开门声打断。正在转球的苏威一抬头就看见正被班主任拽着胳膊的苏安，而苏安嘴里则不断哼哼着，似乎是把班主任从组成他的每一个细胞骂到每一个原子。苏安的班主任好脾气地对教练说了“麻烦你了”就走了，走之前还狠狠瞪了苏安一眼。可苏安却直接把班主任当空气，还是跟柱子一样定在办公室门口，动也不动。
　　教练带着大家走过苏安旁边时，说：“走吧。”苏威走出去以后，苏安才深呼吸一口气，怨妇一样盯着众人的后脑勺，但还是跟着众人出去了。
　　400米一圈，7圈。苏安气喘吁吁地跟着那些体育细胞非一般发达的人，从跑跑停停到走走停停。在苏威第三次越过苏安的时候，苏威终于没好气地说了声：“老了，果然不中用了。”
　　当然以苏安的蜗牛速度是不可能回他一个白眼的，快要挂在跑到上的苏安也不可能有力气骂他两句，只能用可以杀死人的眼光盯着跑远的苏威、
　　7圈，苏安跑了5圈，在苏安跑完的时候，苏威他们练习蛙跳也练完了。苏安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教练面前，教练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黑着本来就跟煤炭一样的脸：“走，跑台阶，6圈。”
　　苏安在脑子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6圈是什么概念——三层楼高的体操看台，上下4个通道，跑上跑下6圈意味着72层楼上下一趟，而且全是高的不像话的高台阶。计算完毕，苏安开始打退堂鼓了，却碰上了苏威挑衅的目光。受了刺激的苏安猛地脱了套在外面的校服，又使劲扔在操场上，就差点没踩校服两脚了，才跟着一队人在后面跳了起来。
　　一圈，两圈，仿佛被车裂的不是商鞅而是苏安自己，胸膛里全乱了，感觉肺都要吐出来了。苏安在心里愤愤地想着，如果自己真的挂在台阶上，自己就真的是做鬼也不放过班主任了。
　　可见自己已经落下别人太多，教练已经不屑于看她了，每次停下不到十秒又得开始向前奔。就在上第四圈的第二个通道时，一个没踩稳，苏安就直直地跪了下去，膝盖正好磕在台阶上。苏安紧紧咬着牙，一，二，三，继续。苏安瘸着腿走完了剩下的两圈，而操场上其他人早就解散了。
　　坐在侧球门旁，苏安撩起裤腿，不出意料地发现又膝盖擦破了好大一块皮，布了一层细细的血珠。苏安厌恶地看了看那条伤疤，抿着嘴放下裤腿抓起书包和校服一拐一拐地回教室了。
　　乙
　　这样的体能训练一周两次，每次苏安都无一例外地落了单，也最后一个跑完，也是最后一个跳完。每次早早训练完的苏威走过苏安旁边，总是会挑衅地吹两声口哨，而苏安骄傲地仰着头不看他，只是倔犟地一个人咬着牙，就是爬也要把剩下的路程给爬完。也不管其他人或是惊叹或是鄙视的目光。
　　每次苏安觉得要把肺吐出来时，苏安都默念“除了想你，除了爱你，我什么什么都愿意，这段感情，早就该放弃，这样的你，不值得我恨你，不值得我为你坏了心情”。这句歌词一念就念到四月末比赛的日子。
　　在去参赛地的大巴车上，车还没开出500米远，苏安又觉得天旋地转，小命不保。苏安捂着嘴走到前面，朝带队老师指指挂在窗帘旁的袋子。带队老师也不含糊，连忙扯了几个袋子递给苏安，还把自己的位子让给苏安，自己坐到后面去了。
　　苏安嗡嗡的脑袋还在飞快地计算着：就这样坐两个小时的车，早就头晕眼花地把月亮当成太阳了，哪还用得着参加定向越野换那高考的20分，一切白搭。可怜了那交的600块钱训练费啊，早知道就拿那稿费来给奶奶买药了。只能当一次小小的旅游了。
　　不知道是不是没了比赛压力，苏安居然感觉好了不少，开始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似乎很久很久以前，苏威就是这样冷漠地坐在位置上，看窗外的风景，眼里没有情绪，没有喜怒哀乐。
　　不知道谁冒了一句“唱歌啊，同志们”，居然大家也真的七七八八的唱起来，走调的走调，忘词的忘词，唱得苏安心烦意乱，于是从背包里拿出耳机塞上。MP3里只有一首歌，王菲的《给自己的情书》。苏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那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反正爱就爱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苏安快要睡着时，一个不明重物从斜后面飞来砸在苏安头上，苏安条件反射地朝脚下看去，是块果冻。苏安弯腰捡起果冻，正准备抓住是那个混蛋又听见“啪”的一声，耳朵也往下拽，低头一看，纯黑的MP3规矩地躺在脚边。
　　苏安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真是倒霉了喝水都塞牙缝。MP3受的是内伤，在被苏安摧残了上百次后终于去见如来了。苏安一手握着果冻一手握着MP3，实在不知道怨谁。
　　丙
　　或许，有失才有得，苏安让这个团队跌了眼镜。苏安以四秒的优势用最低调的姿态拿下了高考的20分加分。教练皱了皱眉又笑了笑：“恭喜啊……”苏安回瞪了他一眼：“恭喜什么，我的气还没出完，别惹我。”苏安拿过奖状飞也似的不见了。于是学校拿回来的所有照片里，没有一张里有苏安的影子，倒是每张照片里苏威笑靥如花。
　　回到学校第二天，班主任就借着班会课的时间问加了分的人有什么感想，似乎是想鼓励大家，苏安站起来沉默了十秒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20分，那我的《给自己的情书》呢？”这次轮到班主任在全班的爆笑声中青着脸愣在哪里。苏安坐下去后继续努力地画着大圆套椭圆，椭圆套双曲线。那里奖，就不必再又跑又跳了，苏安真是觉得心里畅快，连数学题都变得可爱了。
　　虽然高考一天天近了可苏安只要坐在教室里就发慌，不停地盼着下课。虽然每个人都背水一战的样子，可苏安还是抓紧时间奔阅览室，翻看最新的杂志，希望看到她的字；宁愿抓紧那三十分钟在学校里闲逛也绝不回教室；每天晚自习，都是苏安填满最后一个空位置，也是每天踏进教室那一刻，班主任仇家一样盯着她。苏安乖乖地低着头回到座位上，心里却在嘀咕：“还没到高三咧，却整得像高四一样。”
　　苏威望着苏安写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苏安还是跟个不良少女一样。”
　　丁
　　7月还没过一半，就得提前进入高三，苏安拖着装得满满的行李箱，吃力地在空荡的学校里拽着箱子，拽着拽着，箱子一歪，就不动了。定睛一看，轮子又滚走了。苏安立马跑去追轮子。当然，这一滚的结果是不会让苏安省心的：轮子滚到下水道里去了。
　　本来箱子是4个轮子的，两边一边两个，上次回家就丢了一个，苏安管小区外面那个卖五金的要了螺丝和扳手，捣鼓了一下，3个轮子还能将就着用，可这次只剩一边两个了。就算这次成功把箱子拖过了半个偌大的校园，可下次回家又怎么办呢？再买一个箱子是不可能的，稿费要留来给奶奶买治高血压的药。十多年来苏安第一次知道绝望怎么写了。
　　苏安盯着下水道的洞口头疼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个好办法。转过身就看见有个家伙站在她的箱子旁边，捣鼓着她的箱子，旁边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箱子。
　　“你！我的箱子！”苏安急了，这样在学校里偷东西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对方转过身来，又是阴魂不散的苏威。
　　“你干嘛动我的箱子！没想到传说中的理科火箭班也培养小偷啊！原来理科生就干这一行！”近视又死不承认的苏安看清楚来人后一点也不客气。
　　苏威呆了一下，看看手中的箱子，又看看苏安，居然笑了：“哦，这个箱子，是我箱子走私多年的女友，今天又见它被无情的女主人抛弃了，就打算把她带回家。”
　　“女友？啊哈——”
　　“嗯，是啊，你没看见他们穿着情侣装么？”
　　苏安觉得脸上烫极了，因为环视一下，整个校园就他们两个穿着校服，平时还好，大家都穿校服，可现在只有他们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啊！
　　“猪啊。”苏威看着苏安的表情变化不禁觉得好笑。
　　“嗯？你说什么？”苏安回过神来。
　　苏威摇摇头，从他箱子里拿出扳手，然后把箱子上的一个轮子拿下来，然后装在苏安的箱子上。搞定以后，苏威挑衅地转过头：“看见没，这就是理科生的优势！”
　　“哼，等着瞧吧，明年才知道答案。这一年，哼，等着吧。“苏安拽着箱子就走了，连半个谢字都未提。苏威想笑，却忘记了应该怎么笑才能笑得不那么勉强。
　　原来她终究没原谅自己。
　　戊
　　后面的一年，苏威竟真的没有再在苏安眼前出现过，即使他家和她家就在一个小区，即使他和她应该管同一个人叫爸爸，即使他的教室就在她教室的下面。苏威从人间蒸发了。苏安却不断自欺欺人：不过这倒也好，不用再看那张熟的不能再熟的让人生厌的脸了。
　　6月7号，苏安压抑着自己的困惑与不解，头疼地坐上了去高考考场的大巴车上。苏安偷过车窗四处搜寻也搜寻不到苏威的影子感到再次绝望。可是在巴车错车的时候，对面车上有人在不停晃着一个东西。错过了，苏安才反应过来，那是果冻。
　　“苏威，给你。“
　　“不要。”
　　“真的不要？”
　　“不。”
　　“你不要我就要吃咯，这可是爸爸奖励给我的……本来有两个的，我自己一个，这个给你。”
　　“真的？”小苏威终于开心地笑了，像是甜甜的蜂蜜糖。
　　穿着小碎花裙子的小苏安也开心地笑了，顺便把果冻扔过去。
　　可缺少了运动神经的小苏安竟把果冻扔来砸到小苏威了。小苏威痛苦地揉着左眼。小苏安吓傻了，愣了一会儿，转身就跑，小苏威则在后面不停地叫“回来回来，你回来啊”，小苏安跑得更快了。奔跑的小苏安却突然跪在地上，膝盖在花台边拉了一个长口子。就在小苏安快要哭出来时，回头却看见不远处的小苏威正在双手插在腰上笑嘻嘻地歪着脑袋看她，也不过来。
　　他居然在笑，他在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再也不！
　　苏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开背包，果然，里面有一个新的MP3，里面只有一首歌，王菲的《给自己的情书》。苏安安心地闭上双眼等待着两人的决赛。
　　写这高贵情书 欲自言自语 助我的天书 自己都不爱 怎么相爱 怎么可给爱人好处
　　己
　　比赛的结果是，苏安去了北京而苏威去了上海。只那高考前的一瞥，苏安竟然真的把苏威丢了。苏安安静地坐在图书馆大大的落地窗旁边，带着耳机，纯黑的MP3里依旧只飘荡着王菲冷漠的声音。
　　请不要灰心 你也会有人妒忌你仰望到太高 贬低的只有自己。
　　十月灿烂如苏威的笑一样，阳光透过玻璃打在苏安身上。这就是苏安的梦想，坐在图书馆里写自己的小说，写自己的故事，故事里的男主角叫苏威。
　　寒假，苏安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回家看一下，毕竟北京比起那个南方温暖的小城真是冷了很多，右膝盖的疼痛竟入了骨。一路向南的火车里，苏安依旧拿着笔在笔记本上书写着，故事里的男主角还叫苏威。
　　庚
　　刚走到小区门口，就一眼看到那个人。
　　他说：“我们谈谈吧。”
　　时隔多年，苏安拖着那个3个轮子的茶色箱子再一次踏进她以为她在也不会踏进的那扇门。
　　“丫头，你怎么还不原谅他？”
　　“没有。”
　　“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毕竟你跟我一样倔。只是，这个还是给你吧。”
　　他推过来一个笔记本。是川丘陵里随处可见的竹子的颜色。和她写小说的本子一样的质感。
　　“苏安你不过来唱歌？”
　　“不。”苏安安静地捧着一杯可乐坐在包间的角落里。毕业后的第二次聚会还是这么没意思，除了K歌就是吃饭。苏安脑袋昏沉沉的，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闹什么，很吵。只有右膝盖又刻骨铭心地痛起来了。苏安想起来，苏威说过：“苏安最大的失败就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却不吃辣去湿气。以后老了怎么办。”
　　“嗯？叫我？”苏安突然冒出一句。
　　“嗯？”旁边那个女生疑惑地看着苏安。
　　“我听见有人叫苏安。”
　　“是苏微安，不是苏安。”那个女生笑了，露出小虎牙。
　　“嗯？薇安？安妮的《告别薇安》？”苏安也笑了，却不知道为什么。
　　“呵，你真是后知后觉的人。苏微安，就是苏威，就是以前那个理科火箭班的苏威……哎，你从不关心这些八卦，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女生站起身去唱歌了。只剩头脑不清醒的苏安一个人陷在沙发里。苏安重重地靠在沙发上，想着那个跟自己的一样的笔记本上的字。
　　摇晃着走出去，借着服务台上的灯光，胡乱翻着那个笔记本。
　　2月27日。今天看到她了。恨不得扇她班主任两耳光，她哪是运动的料！又是右膝盖，可她平静得要死，一个人走了，还是和十多年以前一样倔强……
　　3月1日。她又是最后一个。很累，似乎是这样。可她不愿意我靠近。
　　3月17日。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阅览室。
　　5月1日。弄坏她的MP3。抱歉。
　　5月3日。她拿到那20分了！哈，不让拍照，我还是偷拍了一张！
　　5月23日。很久不见。
　　6月24日。很久很久不见。
　　7月14日。帮她弄箱子。她说再见。再见。
　　6月8日。一年没写了。真快，不知道她看到没。她不想见我啊。
　　7月31日。怎么这样子。她居然报北京！她不是想起上海看海吗？？
　　苏安不安地把笔记本塞进包里，冲出KTV，打了一辆车绝尘而去。
　　“你爸爸，不，是他爸爸，不是。”
　　“你是他姐姐。”
　　“嗯，他比你大，哈，我老糊涂了。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
　　“命，命，太像。”
　　“你爸，唉。”
　　奶奶年纪大了，从来没把事情叨清楚过。我们什么关系，姐弟？兄妹？青梅竹马？苏安，苏威，苏安，苏威，苏微安。告别薇安。苏微安就是苏威，这样啊，这么女的名字，我一直还以为苏微安是女的呢，喜欢她的字那么多年了，呵呵，真傻，傻透了。
　　苏安一个人在出租车里笑起来，笑得出租车司机回了好几次头。
　　辛
　　“爸……苏威？”屋子里的两个人愣在那里，夹菜的手就定格在那一秒。
　　“啊哈，我去找奶奶来，咱门一家子终于齐了！”苏威蹦跳着出去了。
　　“……你，”他颤抖着，“终于肯叫我爸了……我去端碗筷来……坐，先坐……”
　　“奶奶，苏安回来了，真的，苏安回来了！”苏威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吧。
　　“好呀，好呀，齐了。”奶奶开心地做着拐杖，“走，明天给你妈上坟去！让她看咱们家终于齐了！”
　　壬
　　大年三十，三个人站在那最高的山坡上，风乌拉拉地吹过，像是吹过指缝间的年少不经事。
　　“那年啊，你妈难产，生了你以后，就去了。那时你爸在外地打工，可再也没回来了——这是后话。可苏安妈呢，说什么也不让我把你抱回来，说如果我把你抱回来，你就是我的种，又说我重男轻女，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喜欢别人家的男孩子。
　　“她哭死苦活，我还是把你抱回来了。可她月子还没坐完，就走了。有人说去深圳了。我也不知道，找了她好多年，没用。只是每年都有一大笔钱从各个地方寄回来，用的名字也不一样。可你奶奶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是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就带着她的亲孙女单独住。说你是扫把星，三生三散，三，散，真是散的日子。
　　“后来，你奶奶想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苏安你又不愿一起住了，还处处躲着。你说苏威骗了你，你再也不想见他，哈，跟我一样倔，父女么。原以为把你们放在同一个学校会让你原谅他，看来我想简单了。
　　原来这样。原来风穿过的岁月都是自己制造的痛苦。可是，如果再拾起那些过往，会不会太晚？
　　癸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苏微安？还让我天天跑阅览室，找“她”的文字。为什么取个女兮兮的名字啊？”
　　“大姐，冤枉啊，你有没问过我！”
　　“还有，你不是理科班的高材生么，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文笔？”
　　“呵呵，谁让你一直瞧不起理科生呢？谁说理科生就不能有好的文笔了？”
　　“……”
　　“苏安，不要说再见了，好不好？”
　　“嗯？”
　　“给你的情书……”
　　“嗯？是《给自己的情书》。笨。”
　　“……”
　　好，不说再见了，因为不再分离了。我们已经误会分离了那么久。如果时间能证明，我永远不会说再见。只会说，好久不见。好久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