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的葬礼并没有像他的遗产一样引人注目。
因为车祸的缘故,他在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一句有关财产的分配问题。因此紧接而来的便是各个亲戚之间的猜测、询问、莫名其妙的担忧和各式各样的劝说。千篇一律。
已经是夏天了,高考好像也结束了,我听亲戚们这么说。
爸的唯一愿望就是死后要进行土葬,这件事妈没有和别人说,爸死后,这个家就是她做主了,土葬和火葬都只在她的一念之间。几年前她就致力于让爸接受火葬,爸说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也知道人死后就没有知觉了,可他仍旧不愿意火葬。原本我以为他会在死前处理好一切,可惜的是这场车祸来得太过于出人意料。我想起来以前我和妈做他工作的时候,他从来都不说为什么执意要土葬,如果要罚钱,那就罚钱好了。结果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把保险单上的受益人改成我的名字而已, 看样子已经有了一条后路可以走。
后来我问他火葬怎么样,这个时候他就伸出两个指头捏住保险单给我看,我透过薄薄的一张纸看到他食指和拇指之前摁着我的名字,他什么也没说。所幸的是,我明白了。
高考结束了,三楼的那一家孩子再也不会早出晚归了,一个月前还是半年前,他的家长曾经拜托过全幢楼的人不要大声关门。听说好像考得不错。我是从他妈口中听到这话的,那个时候她也来凑热闹,因为爸不在了。
妈对所有亲戚说一切等家行回来再做决定。她在电话里对二叔说,家行来了一切就好办了。其实我不要听也知道她永远都是那么几句话,所以那个时候我在阳台上对着黑夜发怔,那天晚上连星星都没有,只有在天空西北角有一个微弱的亮点,几秒钟移动一下,散着红光。我觉得那大概是卫星,想着想着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而爸死的那天我曾打电话给家行,他说自己最后很忙,我问星期六如何,他就回答我要给晓晨开家长会,爸的事,你们先商量。我顿了顿才挂了电话,我才悟出来家行之所以说自己忙,就是不想回到家还要忙着忙那,他大概指望我们替他铺好路吧。我对妈说,家行有可能星期天来,要是他来不了了,这边的事我们就先做了吧。妈当时正在扔书,她用力地一摔词典,说,不行!家行比你知道的多,不会被别人骗,这个家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我说等家行,就等家行!
我恍然中认为家行的名字就透漏出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事事都行。小时候他唯一的梦想就是离开这个小城市,后来他当真离开了我们这个小城市,也顺便的,出人头地了。他结婚了有孩子了,找到工作了升职了,我们都觉得他活得很成功,他活在了另外一个大城市里,成功地和我们脱离了关系。
妈还是觉得他很值得骄傲。
爸死的第二天,天气预报上就说要大风降温,结果第二天晚上果真是下起了雨,半夜的时候我被下雨的声音吵醒,起身关掉卧室的窗户,然后又去客厅关阳台的窗户,妈房间灯依然亮着,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去敲门,妈一直不吭声,外面的雨还是很大,关上窗户后还能听见水滴声。我就坐在客厅里,电视上方有个石英钟,走一步就“啪嗒”响一下,“啪嗒”“哗啦”“啪嗒”“哗啦”。就像是爸在说话,抑扬顿挫。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些天我这些不正常的举动代表着,爸是真的回不来了。
我到底还是没有等到家行,妈说再过一阵子,实在不行连把爸的葬礼办了。我说我可以到警察局托人看能不能偷偷把爸的尸体运过来,再葬在老家里。妈狠狠地瞪我一眼说,你就知道护着你爸,他生前那么任性,死后你还帮着他。我低下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妈调头就和家行打电话,家行建议说他到时候把爸的骨灰盒带到那边去,替爸葬在公墓里,妈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好。妈说那边的钱由你出。我愣了愣,说我没有那么多钱。
妈站起来说,老头子的钱不是钱啊?!刚到你手里你怎么就忘了?我也站起来,动作一慌张就碰掉了玻璃杯,“哗啦”一下只留下一地碎渣。我说,家行还没决定呢,指不定不是我的钱。
爸才死了两天。
我在爸的书房里整理他的所有书信,其中有一张纸是夹在日记里面的,我抽出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把它和日记都塞进了改扔的那个箱子里,在那群看起来花里胡哨的废品中,这本破旧、黯淡的日记显得格外孤单。
其实爸死后我还是见过他一面的,那个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所谓威严慈祥,他其实连个空壳都算不上,因为曾经支持他对我们指手画脚的那种灵魂已经永远从他身上逃走了。尽管我明白他需求的就只有一方土地,可是当他的需求和政府的规定亲人的利益冲突的时候,可能我也不会站在他的身边了。
其实爸的葬礼上有几个小孩子哭得格外伤心,其中有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异常响亮,我看见小姑拉着他抱着他想要止住他哭,尽管他在哭,可是脸上却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张狂和兴奋。家行说,他们在比赛呢。我想大概也是,因为那个女孩一边哭一边仇恨地看着小姑的孩子,周围是一群不明就里、稀里糊涂的大人们,“他们悲恸地失去了哭泣的力气”我在心里这样默默地自我安慰。
妈插嘴说,你们两个兄弟,怎么自己爹的葬礼,别人哭得都比你们带劲?家行苦笑一下,镜片下他的眼睛旁已经蔓延了一圈青色,他是今天凌晨才赶到的,连家门都没有进。
妈突兀地瞪了我一眼。
家行还在看着那群小孩,那群不知道什么叫生、什么叫死的孩童,他们不知道,有这么几个人,他们永远地和这个沉睡的生命分开了。
我觉得只要我不相信,爸就还是存在着的。所以我经常有那么一种感觉,那就是每当我回家的时候,爸还会远远地在书房里向我招呼说,家思啊,回来了。
因为爸的缘故,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到我所“执教”的小学了,每当我谈起自己的职业时,总会有那么几束奇异的目光看向我,也总会有那么几把不怀好意的声音明里暗里地讽刺我。我想大概是我显得太过于软弱,不太像是一个朝气、认真、和蔼的老师。爸说,当一个老师应该是很值得尊敬的,所以他给了我碌碌无为生活的理由,我身边有很多不自量力的后生在希望跻身于世界名人的行列,也有很多世俗的孩童希望当跑进上流人士的圈子,但最多的还是根苗正红的学生们,他们都曾一本正经地写过:“老师是阳光下最伟大的职业。”
我在小的时候是这么想的,但是当我成为一名老师后,发现老师只不过是在阳光下透析自己的生命给病人而已,这些没有抗菌能力的病人们有时候还很讨厌自己的奉献,其实我们只不过是在吃力不讨好而已。
我在上班后布置的第一项作业就是写一篇名叫《我所失去的》的作文,这群五年级的学生们写出了他们自以为悲伤、痛苦、绝望的事件,有些句子让我哑然失笑,我把它们抄下来给其他老师看,他们和我一样,脸上总是露出一种无奈的苦笑。
我所失去的其实也是我所得到的。所以,我失去了我的父亲,我得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世界。
家行顺利地把一切都处理好了,那些亲戚们在昙花一现后,迅速地撤退出了我们的生活。那些无关痛痒的安慰、理解,因为根本就不是发自内心所以已经是听过即忘。爸的葬礼再也不像一个沉重的负担了,我已经完全违反了我当年的所想。
那天晚上妈说要把爸的骨灰给家行,让他在外面找个公墓,她是对我说的,因为钱在我手里。我说好啊,我不反对。我觉得这样大概能弥补一点——也仅仅只是一点——我对爸的歉疚之情。我正想到这里,抬起头忽然发现家行已经走到客厅里来了。他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直盯盯地看着我。他的镜片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我看不清楚家行的眼睛里暗含着什么,因为我突然发现客厅里的气氛已经被他的出现,彻底改变了。
“为什么?”家行冷冷地问,“钱都留给家思?”妈立马接了一句,“家行,你爸也是为你好,反正家思——”“我就知道爸是疼家思的,不用讲了。”家行别扭地说,“什么事都是我处理,但钱都留给家思了——这个房子现在也是家思的,这笔帐——”“家行!”妈一下子急了,“——这笔帐到底要怎么算。”家行不顾妈的阻止,继续问。他的脸很红,就和那次参加过爸的葬礼后差不多。
妈连忙坐到家行旁边,“你爸是考虑到你在外面已经成家立业了,当初你结婚的时候钱还不都是家里出的,你爸他其实也很疼你啊,只不过是为了照顾家思而已……”“那爸还真是照顾对人了,”家行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陈家思……”
他只是说到了一半,就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我想他自己的房间也应该落满了灰尘吧。
我正胡乱想着,妈忽然看向我,在她这双我看了二十几年的眼睛里,我第一次看到了类似于仇恨的感情,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我走到阳台上看天空,西北角的小红点又出现了,一闪、一闪。就像刚才家行的眼镜片一样,冰冷无情地划过天空,或者我的内心。
十月的时候我去找家行,自从上次那段短暂的争吵后,家行过了没多久就走了。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家行所在的城市,我得承认我自小被爸拴在身边,也难怪家行觉得爸一直偏心。我的座位旁有一个好像在大学生,她通过电话和母亲闲聊——其实也不应该是闲聊,因为她聊天的时候兴致高昂指手画脚——我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她很奇怪地望了我一眼,我摆摆手示意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我就去找家行,很可惜他不在。我打电话给他,他说可以等到星期日。我就顺便在留在旅馆里了。无聊的时候我会随便走走,看看这个家行停留的城市。有一天我去公园散步的时候看到有一位父亲在训儿子,他生气的时候说,你不是我的孩子,你这样的孩子就是被父母不要,我才捡来的。我当时在旁边却没有去阻止,我苦笑一下就走开了,这个世界多小啊,我想家行也会对他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吧。我这样笑笑,一天就又过去了。我最近清闲了很多,人一旦相信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改变这种定性思维了,比如说妈仍旧习惯在盛饭是给爸留一碗,尽管她在爸走后一直很轻松——她说她少了很多负担——她嘴上是这么说的。
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了一个行尸走肉,我一直觉得爸还没有离开,他的一部分还存留在我的体内,我尝试像他一样地生活,但是越来越觉得少了很多东西,而且我愈来愈不明白自己的性格。我时常觉得爸还没死,就像妈所做的那些习惯一样,他还留了许多在我和家行身上。
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就会宽慰许多。
星期日那天我去找了家行,他一个人在家,家里很干净也很宽敞,他说刚搬来这个新家不久。中午是他做饭给我吃的,因为女儿和妻子都去看一位亲戚了,我还没想到家行也会做饭,小时候一直都是我照顾他的。这座城市有一个特点就是天气阴晴莫辨,我刚来的时候这附近还是艳阳天,这个时候就已经是大雨倾盆了。我不喜欢吃家行做的饭,味道太淡,我吃米饭的时候想起来这次他回家的时候也是不吃味道重的,小时候他并不是这样,反而他还很喜欢吃辣,炒的菜只有他一个人喜欢有花椒的,我又恍惚又沉闷地想着——每个人都变了,这种变化并不是以爸的葬礼作为起点的,它只不过是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后这种变化越来越明显。
我说我想要去看爸的墓,家行愣了愣,说,现在外面下大雨,几天后我抽时间和你一起去。我摆摆手说不用了,我不去也可以。家行好像还有点不能理解,其实我并不在乎去看爸死后安置的地方,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按照他的意愿去做。家行开电视给我看,我已经很久没花时间在娱乐上面了,在学校我就已经筋疲力尽,回到家批些作业就只想倒头大睡,但我仍旧喜欢纯洁的、富有朝气的生命,正因为我达不到所以我才格外喜欢。家行的电视很大,相比起来客厅的空间就有些窄,那些著名的歌手主持人在我看来就像是矮矮胖胖的普通人,电视上他们又哭又笑,而电视上的我却是哭笑不得。
后来我想起来一件事,我找出来了爸的日记和日记中的那张纸——我最后还是没将它们扔掉,尽管对于我来说,如果我扔掉了,就代表我将与所有昏暗的、阴沉的、悲哀的、世故的一切告别,然而我放不下这些混乱的日期,每当我重新审视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就会感到我身上属于爸的一部分再一次鲜活起来——哪怕他所代表是行将就木的生命。那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给家行,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家行一点和我一样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也渴望和他分享自己的感情——他拿过来后,向我笑笑,没有说什么,顺手把日记放在了茶几上。
“天晴了——我要走了”我故意起身去看窗外,我没想到这场雨一直下了三个小时,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是上午九点到的这里,在这段看似不短的时间里我到底做了什么呢?我吃了饭聊了天看了电视,我时常自问自己有没有充分利用时间,照这个理念看来,今天一天我过得非常虚空——事实又何尝不是如此。就这样我似笑非笑,就像平时说“下课”一样,冷静地走出了家行的家门——我真想装作我手里还拿着一本教科书,这样我就再一次回到了我所处的一个光明的世界——可惜我手里握着的,只有我卑微的感情。我离开的时候有一对母女与我在小区门口擦肩而过,那个母亲叫女儿“晓晨”,我想起来家行的女儿也叫晓晨,但是我觉得现在不是莽撞地上前相认的时候。所以我转头开始走到他们的后面,我突然想起来家行一点也不像爸,只有我多多少少还有些爸的模样,这个时候那个叫做晓晨的女孩回头看我,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一直在怯生生地看我。我没有转移视线,装作自己一直在直视前方,之后她回头继续和母亲谈笑风生。走了一段路后我就转到了一条路上,我想家行这个时候应该会翻一下爸的日记——又或者他根本不屑一顾——不管怎样,我和家行都不可能再去了解种种曲折后面的原因了,所以他看没看到那张纸也无所谓,至于那张纸上面写的是什么,我已经说过了,这些都无足轻重。我还说过了家行一点也不像爸,爸是我所失去的一部分,而那个叫晓晨的女孩也不像。
所以我想,爸不是死在那场致命车祸里,也不是死在那场隆重的葬礼中,更不是死在众人虚伪的眼泪中,他死在我们老去的每一天,尤其是此刻。
原文,五月之前就写完了的,非回归之作,也不是最近的风格,所以就仅仅当作业来看好了。
CT作业。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