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日子。
人都是无数次死在每一天的生活中,倘若冷漠了从前热爱的人,抛弃了从前热爱做的事,清除了从前固执的念头,你还会是同样的人么。
舍弃与牺牲总是伴随成长,后一天总要比前一天多些什么。懂得是没有逆过程的,你永远没法再感受到圣诞夜睡不着的激动与欣喜,因为你懂得世上没有圣诞老人。你永远无法再踏实地躲在父母的身后,相信他们是最结实的树,因为你懂得他们也会害怕。你也永远没法承诺谁是你永不会忘记的人,因为你懂得不可忘记的人并不是如此不可忘记,而且时间会将你们自然地分开。你永远不会再去相信一个恒久的真理,因为你懂得那个真正的真理,谁都没能找到。
我也是这样无数次地死在每一件懂得的事中,那些事改变着我的基因,让我成为一个更适应现实的人。
成长是一种无可选择的死亡。
妈最近总是叨叨,你要多陪姥姥和姥爷说话,每天早上上网聊两句,这样的机会还剩多少呢。
七个人围成一桌吃饭,而小小的我端着尿盆在桌下捣乱的日子不会再来。姥姥姥爷在长春,爷爷奶奶在辽源,小姨在美国,我们在北京。这一家子再想凑齐,大概是不可能了。童年已经在作业和课外班和哭啼中逝去,现在我花每一分钟怀念时都会想起:小葫芦,香草包,姥姥种的长长的豆角和粉红的灯笼花。老家的破砖房,跳皮筋的斜土坡,地砖缝儿里的蚂蚁洞,走廊里因喷水枪喷过的脱落的墙皮。它们在记忆中无比清晰,像是伸手可及。然而我终于明白我之所以会想到,会感激,是因为它们已经远去。
同时我会问自己:我从前本该可以多快乐,为什么当时总是哭哭啼啼呢?
在小荷08年的个性签名至今未变“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心里有个遗憾。”遗憾从未终止过,从前是遗憾更久的从前,现在是遗憾从前总在遗憾。
从前我总是嘲笑乡愁的人,一块破地,有什么好想的?才发现他们怀念的不是一块地,而是地上曾经存在的人,与那些人曾经拥有过的时光。我如今这样想,是不是已经老了呢?
我栖息的地方开始出现00后,她们有的还煞有介事地骂着90后,我一点也不生气,而且是笑着看她们,就像80后笑着看过我们一样。无知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有如何特别,好像是宇宙独一无二的存在。只有到了后来,她们才发现这些个独特早就被前人实践过了,无知的她们在那一刻死去,复生的是有知的人,笑着看那些独特再度被后人实践。
当一个有知的人并不快乐,要肩负更多责任,要明辨是非,要舍己为人,要保全大局。或许我的一小部分是很怨念的,我想坐回我的婴儿车里吱吱呀呀地说话,摔碎了东西不用受到惩罚,不想回答的时候就装哑巴,不想听见的时候就装听不懂。我想一家人都围着我转,发烧了全家的心都提着。我想当一个不讲理的人,我想躲在旧时光里永远不出来。
然而每个人活着是那么匆忙,今天的事还未完就已经到了明天。从一个时段到另一个时段也是匆忙地过度,我们都快步赶着那辆驶向未来的车,不管它将带我们去哪里,只是一定不能错过。一个人只有一次健康地长大的机会,那些错过的人会卡在过去里出不来。
我想我有一段时间是卡在过去中的。我从未想过一个人十五岁的时候能遇到多大解脱不了的事。那时的天都是黑的,而我只能没完没了地哭。我记得那时世界其实还是很好的,只是我的世界是黑的。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树林,到了春天就会开白色和粉色的花。可是当时看到也不觉得美,所以没有照下。那时候作业也很少,学的东西很好玩,图书馆里到处都是感兴趣的书。可是当时没有心情看,所以什么也没留下。我的十五岁整个一年,都在盼望着下一年早些到来中度过。听那时流行的《会呼吸的痛》,就哭得昏天黑地。现在也有人问,你当时为什么会那样。
说来话长。不过,其实,也没什么。
2010年也并没有比任何年份仁慈,它该走还是走了。它留给我的是几篇散乱的日记,和电脑中名为“2010年文稿”的文件夹。昨天打开QQ发现7月份之前的聊天记录全部丢失,我心疼它们,就像心疼一去不回的岁月一样。
我们从生下来起就从未停止过行走,有时会碰见不顺路的知己,要么是我们陪她们走她们的路,要么是她们陪我们走我们的路。但我隐约觉得,这都不太对,越是成长,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仿佛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忍受孤独。起初我很不甘心,总觉得我走路是该为一个什么人走,所以我总是在寻找一个人当作我的意义,我生活的主题。我意识到了这样的人永不会来,所以不再回头。
赶路很累,尤其是距离自己的营地越来越远的时候,前方迎接你的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出。
时间是那样残酷,把所有的已知的过去冲走,然后指给你一个渺远的未知的将来。
日子怎么会老去,小孩子们还是迎着风追着太阳跑,还是那样清澈地笑。她们的日子,不还年轻着么?
而在我的眼中,从前的日子是永远地老了。因为我找不回带我来的那辆车,那叶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