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海浪侵蚀礁石那样,坚持不懈地冲刷着人们的记忆。尽管如此,我心中那片净土却永远保留着他鲜明的印记。
——Forward.
他是个哑巴,是我的邻居。在我的记忆中,他永远是那副样子,头发蓬乱如一丛野草,蜡黄的脸上镶嵌着两只深陷的,时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射出的光黯淡、怅惘,瘦削的身体被那褪成灰白色的满是补丁的衣裤,越发映衬地寒酸、可怜。只有在冬天的时候,他才穿上一双破了洞的鞋子,而春秋两季,他永远是穿着自己编制的草鞋。
那些回忆已经过去六年了,但我却永生不能忘怀。
当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时常指着他对我叙说,“这真是活受罪哟!可惜了的一个孩子,命苦啊!……”而我心中却只有恐惧,不能领会奶奶的意思。
我和他的小妹年龄相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当我长到六七岁时,才慢慢懂得了奶奶的话。
他们家兄妹六个,父亲很早就谢世了,母亲因极度悲痛而落下病灶,四弟体弱多病,老五老六年纪尚小,老二能做些苦力,却又报名参了军。在那艰苦的岁月,一天的工分就值几分钱,遇到“丰年”也只两三毛钱,一个人要养活一家老小,谈何容易。
哑巴在家里种了很多菜。农家的地是到处都可以耕种,而每户农民的庭院,往往有一亩或两三亩大小。他在院子里种了茄子、黄瓜,四面的篱笆墙上,种了倭瓜、豆角。倭瓜是那时人们的爱物,可以充饥,可以当菜。每天夜里,当别人都在出了一天工开始休息时,他就用压水机浇菜。那吱吱哑哑的声音,沉重而缓慢,似乎在讲述着一见古老的,永远也叙述不完的故事。
哑巴永远是最勤劳的。按队里规定,每天早上出工,到上午10点,可以算一个工,然后可以回家。而他永远是早晨出工,直到正午才回家,为的是多挣半个工。他饲养牲口,管牲口棚,拾粪,样样全干。农人们虽然贫苦,但心却都是善良的。全队人一致让队长给他记两个人的工分。
我们渐渐长大了,开始淘气,像别的小孩一样,贪嘴。家里没有,队里就成了我们的攻击目标。一次,我拉着他家老小去玩,禁不住地里西瓜的诱惑,偷摘了一个。当我俩正在路边得意地分吃时,一声沉闷的吱呀声吓住了我们,哑巴正站在坑沿上,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圆滚滚的,冲我们愤怒地叫喊,我们吓呆了。
队员们都走了过来,队长也来了。望着这么多的人,我和老小都吓哭了。哑巴比比划划,我明白,那是在说,我们偷了队里的东西,该打。队长望望哑巴,瞅瞅缩成一团的我们,竟然止不住流下了热泪。“嘿!我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哟,连饭都让大家伙儿吃不饱,我对不起老街坊们啊!……”那些队员也低下了头,默默地走开了,只有哑巴,木然地伫立在那儿,咿咿呀呀地低语着,是哀怨?是悲苦?只有他自己能明白。
春天来了,春风化开了封动多年的土地,吹绽了五彩的野花。树木舒展开蜷曲多日的枝条,鸟儿放开缄默许久的歌喉,享受这春的恩赐。七九河开,伴着春风阵阵,阳光缕缕,冰冷的寒意也被吹散了,凝固的心也被蒸融了。
队员们喜气洋洋,大家都要放开手脚,补回这十来年的损失。人们正忙着往稻地里运粪。张老头儿赶着大黑骡子,抽着响鞭儿过来了,我们跟在车后面跑啊,跑啊,追逐笑闹着。“别急,今年有你们大米白面吃!”老头儿笑眯眯的。
忽然,那大黑骡子疯也似的又踢又蹦,一下把张老头儿从车上撇下来,骡子拉着车向前猛窜,老头子拽着缰绳也不敢撒手,被拖着往前滚,可一松手,必是让车从身上轧过去。
“哇呀……”一阵低沉的叫喝,伴着一个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前面。哑巴!是哑巴!你不要命了?!就在这时,哑巴迎着骡子冲过去,骡子受到了惊吓,顿了一下,老头子一滚,爬了出来。可谁知,那骡子竟然一蹄子,踢到了哑巴的胸口上,拉着车从他身上轧过去,狂奔下去。
当队员们都围过来时,哑巴已经吐了一大滩血。张老头儿在一旁攥着被摔断的右臂,拖着哭腔喊了起来——“哑巴,哑巴!哑巴,你醒醒啊!我老不死的对不住你啊!……”
哑巴使出吃奶的劲儿吃力地睁开眼睛,想说什么,却又吐了一大口血。老小在一旁嚎啕大哭。他望了望老小,模模糊糊地说了几句什么,抽搐了一下,不动弹了。那满是血丝的眼睛,怅望着已经不属于他的天空,目光依然如旧,黯淡、怅惘,嘴巴微张着,似乎有没有说出的话,想说出来,却终究无法说出。
冷清清的荒野中,多了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命苦啊!”奶奶这样说。
“可怜,才二十二。”有人说。
我愣住了,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一直以为他够四十了。
“多孝顺的孩子,让兄弟们吃好喝好,自己吃草根,吃稻糠……”
“唉,这孩子一去,我这孤老婆子,谁给挑水吃呢?”
……
六年过去了,而那双眼睛,那微张的嘴,却时常浮现在我脑子里。我熟悉他,而又敬畏他,他也许是个典型的封闭式小农,为了吃饱穿暖,为了养育兄弟们,不辞劳苦。然而在这些背后又是什么呢?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是怎样写下的呢?又靠着谁,靠着怎样的精神写下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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