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劫
『一』
我本不属这人世间,只不过是那红尘过客。
『二』
刚出生时,爹爹便亲自给我算了一卦,说我眉目里是王者之气,注定是我族之王,只是命运坎坷,须经磨砺方可称王。
于是爹爹便在我十岁那年,将我送入那滚滚红尘,我依然记得娘脸上那滚滚泪珠,滴落在我的手上,烫伤了我的皮肤,我依然记得娘当时苦苦哀求爹爹让她同我一起留在红尘,我依然记得那群兄弟姐妹对我满是羡慕的神色。
可年幼的我并不懂这些。
红尘很是艰苦,爹爹却不管,只是把我从山上丢下,便带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娘拂袖而去。年幼的我不知所措的坐在山脚,伸着双手等娘像往常那样将我抱起,然后怜爱地抚着我的头,轻声唤道:“伶儿。”第一次,我从娘的眼中看不到我的身影,她的目光留恋的不是我,而是那片红尘。
于是,我哭了,我喊着:“娘,娘,娘……”
娘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匆匆,与爹爹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娘,娘,伶儿在这,娘……”
后来我是被一群上山摘药的人救走的。在山上呆了五天,早已经是饿晕过去了。据说,那群人把我救下山时,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们是用从山上采下的雪莲花瓣才把我从鬼门关上拉回来。
我醒来后,他们一个个都很惊喜,完全没有想过我能醒过来,为首的是为年过半百的老人,他慈爱的为我端来一碗汤药,看着我一口一口吃下。药很苦,我吃了一口吐一口了,但还是喝完了。我听到一个中年男人对老人说,“吴老,我们要带个孩子去采雪灵芝?”
雪灵芝生长在高高的雪山之巅,由天狐一族守护着,是天狐一族的圣物,我不曾想到他们居然想要摘取我族的圣物。吴老看着我,沉思片刻道:“送他下山。”
从小生活在雪山上,那里冰冰冷,东西是冷的,空气是冷的,人是冷的,就连心都是冷的,什么都是冷的。那个叫阿乔的奴仆带我下山,我的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了那不同于山上的气氛。那闹哄哄的集市和人来人往的繁忙,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阿乔带我进了一个大院,门前的大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君府二字。阿乔乐呵呵的对我说:“小公子,这就是我们君家了。”
“君家。”我在口中反反复复的念着这两个字。
君家的人对我很是和善,阿乔告诉我,君老爷子常常救济穷人,吴老与那君老爷子是多年的好友,我既然是吴老救下的,就暂时住在君府,等吴老回来。
我不知道那吴老为何要收留我,又有何打算,那君府为何照护得我如此周到,一个个看到我都笑吟吟的叫声“小公子”。也不知为何深夜总有人进入我房中,为我掖好被子,在床头悠悠叹气。那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一遍遍在耳边盘旋,遁入梦中。
——子夏。
——子夏。
——君子夏。
那是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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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不是天狐一族,她是爹爹带回山上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却没看见娘走出过那个大大的院子,也没见过爹爹对娘笑过。那些哥哥姐姐用轻蔑的眼色看向母亲,但畏于爹爹,他们只能在背后一遍遍喊我小杂种,喊娘老贱人。每一个下雪的日子,娘的眉目总是带着淡淡的忧愁,她抱着我,坐在窗前看雪一点一点在地面堆积。窗前的油灯偶尔爆出的灯花,是无数个夜晚唯一声音。
——娘,你有名字吗。
——乖伶儿,每个人都有名字的啊。
——那娘叫什么?
——娘叫子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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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回来了,没有带回雪灵芝,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们这些凡人怎能进入天狐一族所居住的灵界,灵界只有族长才能开启。找不到灵界,怎能找到雪灵芝呢。
阿乔带我去了大堂,说是老爷有请。
这个老爷,恐怕就是那位君老爷子了。
大堂上,吴老也在,他招招手,示意我走到他身边。一个老人背对着门口,悠悠叹口气,转身看着我。
吴老拉着我,轻轻揉动我的头发,我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娘。
“孩子,君子夏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娘。”
“她是你娘……”
“你是谁?”
“我是……我是你娘的朋友……”
我摸摸胸前的玉佩,那是娘给我的,说是她求签的来的。正是那次求签,她遇见了爹爹。
娘爱上了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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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儿,娘在山下有一个家,家里给娘安排了一门亲事。只是娘爱错了人,辜负了那个人。”
“那娘,那个人叫什么啊。”
“他叫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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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悲伤我不懂,正如我不懂吴老眼中的痛苦,那一份决然背后的了然。
他蹲下来,苍老的手理顺我的衣襟“小伶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学医?”
“学医?”我歪着头,学医是什么?
“是啊。”
“好玩吗?”
“呵呵……”
君老爷子发出了笑声,“伶儿,从今天起,你就叫君伶,跟着吴风学医吧。记住了吗?”
“是。”
君老爷子身上有一种威严,就像爹爹说话时的感觉。爹爹说得话没人敢违抗,就连那些眼睛长的比天高的长老们都忌惮三分,娘说,爹爹是天狐一族的王,王的话没人可以违抗,那君老爷子也是一族的王吗?我向吴老背后钻了钻,那种气息我很不喜欢,冷冰冰的,和山上一样。
“这孩子……”
众人无奈的笑笑。
吴老常常问我关于娘的事情,可爹爹说过,在那红尘中不得提起任何关于天狐一族的事情。自然,吴老的问话是一个都得不到答案。久而久之,他也不再问我,却时常给我讲故事,每次讲到一半,又哭了,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滚落,打湿衣襟。
“你娘小时候最爱吃那东街的甜糕,每次吃那东西的时候总是很慢很慢,她说啊,好东西要慢慢的品味,这样才能记住它的味道。也不知道她啊,怎么不腻的,吃了那么久。她喜欢看雪,每次一下雪,她便高兴的像过节一样,在雪地里面跑来跑去,一玩就是一整天。她喜欢听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却又不爱看书,就找来这些书,让我看完了之后讲给她听。”
“我还记得她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乐子,仿佛她从来都没有无聊过。我长她六岁,从小看着她长大,她的一言一行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你爹……唉,如果不是你爹,你娘应该嫁给我的。”
“那年又是一个雪天,我带你娘去那边的寺里烧香,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整个世界都被白色覆盖。我和她顺着石阶一步步走上去,直抵那寺庙中。寺庙中空荡荡,只有一个如雪的男子,立在那陈旧的香炉旁。我从未见过那样冰冷的男子,他仿佛就是那天空的雪,没有丝毫的温度,一袭白衣,飘飘然。他在不经意间看向了我们,随即又消失在漫天大雪中。之后的日子,你娘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的活泼,坐在堂前看雪从天而降,再融入大地,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雪停后,她便开始把自己封在那个小阁楼里面,直到她失踪。”
“伶儿,你胸前的那块玉佩,就是那个雪天求来的,我亲自在上面刻下的子夏二字。”
“我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一般人没有那样的冷寂,他是那连烈火都无法融化的坚冰,子夏却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他。她,过得幸福吗?”
夜深了,一轮残月挂在天边。
『三』
娘是一个罪人。
她爱上了一个爱不起的人。
她有一份受不起的爱。
她,过得幸福吗。
我不知道娘为何会爱上爹爹,我不知道爹爹是否爱过娘,我不知道娘是否值得吴老去爱。
是上天错写了这段姻缘,还是人间无常的安排。
我这才知道,那红尘的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