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摘自《诗经·国风·郑风·子衿》
一。
蹉跎的不是是否已然开始衰老的红颜,却是现今再折不下的昔日的舜华,不再在熟悉的地方秀丽如乐师指下的一曲《韵》。阙台上你一袭青衣亲手点燃了装着柴草的笼子。城门下,谁家的儿女扯紧马缰呐喊,素颜柳眉画了六月里谁心里的荣华——“秦将军,子悠无其余言语可对您一一道来。但于丞相而言,欺了臣民们又怎么会是一件有益之事呢?……现今,子悠不敢企求您在子悠离城时留我一条性命,但求将军您能放子悠入城。劝阻他与卿颜女官停止现今的计划。”语毕,木子悠又是面露一副哀求的神色。从她眸所歇处,秦清览很快注意到了此时,城上的鼓点更加密集了……这……
“虽不感请公主饶恕了末将的冒犯,只是公主可知女官与丞相这皆是为了……”口中“您”字尚未吐出,眼看木子悠剑已出鞘,欲要踢下马肚硬冲入城门时,秦清览便伸手硬将木子悠从马上扯下。木子悠生为女儿家,自是敌不过秦清览的腕力,眼看她坠下了马就要重重摔在地上时,一旁伫立了许久的副将忽然冒出,拽起她的一只手在空中转了个圈又稳稳地站在了地上。此时,一旁的军士亦拉好了方才木子悠骑来的那匹马……
“……是你回来了么?悠。”一阵温和的声音忽然自木子悠的身侧传来,细风微扬起了他青袍的一角,淡淡的檀香冲掉了沙土的味道。木子悠知道,这是于顾之……众人虽皆无意让于顾之知晓她已然到来的消息,但显然他从方才便发现了……城门口没有多少应三月里景色的树,只有一棵显然已经不会再结果了的“病树”,那是一棵樱花树。似乎是早樱却又不甚相像,木子悠想起那年那个街头算卦的老人。一身黑白相间的普通袍子与戴得有些歪的布袋帽,地上是用木枝画的八卦。
那时候他抬起头半眯着眼对她说:“卜卦辞,掩桃花。画壁痴欢颜,舜华不千年。”
“原来你还在这里。”正当他以为她不回回答些什么的时候,她忽然扬眉抬首对他道。始终漆黑的眼眸似乎有一瞬间藏起了自己的剪影,“悠……其实我一直都在。”他依旧笑得温润如玉。悠,你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吧。待到你归朝时,卿颜也将出阁,你也将是,那时,你定会十分雀跃的吧。
——“阿之,阿之,你也给我摘舜华好不好。要不然只有卿颜姐姐有,悠总会觉得你把阿悠只是当作公主一般看待,而非你真正接纳的一个人。”青衣少年怀里忽然冒出一串清脆的声音,幼时的木子悠穿着大红色的新年棉衣,上面有个金色丝线绣上的福字,加上悠带着些期待笑意的脸颊,很是好看。“不可以哦,悠不可以学舜华……”但听闻了少年的话,那些表情却显然有些即将丧失的感觉。……悠,你知道么?舜华朝开暮落,如果你也只朝开,暮至了便落,那我又该如何呢?你要永远笑着,哪怕不是为我,我能够见到你的欢颜,也就足够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国风·秦风·蒹葭》
幸甚至哉,我们并没有相忘。
这样真的很好。哪怕,那年离别时的抉择机会再讨不回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二。
画壁上那用短刀一笔一划刻下的痕迹,仿佛都是对那红颜的一切深沉。初岚还记得她当初就看到过的那把枳色丝制的折扇,上面的字迹很是好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是初岚当初不解为何每次女官将折扇自枳色上襦中取出时,眼底却鲜少有丝动容。甚至于每每看完一遍那字迹上的内容,便会泪湿布枕一次。
“现在又是几更了?初岚?”在门外摩擦手掌了好一会儿,初岚这才听闻见了生冷了的床榻上女子的呼唤。她一向十分整齐的衣衫已有了些零乱,模糊的烛火发出的光亮里,初岚再不敢去看她的眼眸。她知道女官和丞相岁数也不过相差一二年罢了,但那眸底却有点像她刚入宫那一会儿,四十前后的老宫女抚平自己眼角边皱纹时的样子。那时那宫女还曾对她说:“初岚,你也害怕吧。那以后就把镜子都摔了吧,别让自己看到那一切。”是啊,她现在还记得那些呢……初岚回过神来连忙答道——“回女官的话,现在正是三更,敢问您有何吩咐。”
却是未曾料到,这一语既出,竟惹得榻上女子一阵动容。她眼底忽然恢复了清明,她对着她说:“……初岚,你再给我理一次青丝吧,我想时候要到了。”初岚点点头,执起了木梳便不再言语。她知道女官接下来一定要做一些什么重大的决定,而她却又是刚好不能触碰那些禁忌的……思绪止在这一处,初岚抚过一撮柔软的黑发,垂下了眸……
后来初岚才知道,那一晚,是于丞相他们正式完成计划中重要一步的晚上。那晚女官披了间青色的长衫拖着红色的罗裙,扶住了朱红色的柱子好一会儿才终于迈开了步子,那一晚她原本是穿着纯白色的鞋出去的,到了最后却又染成了红色。初岚其实知道的,那一定是那些人的血,而女官一定亲眼看到了那场面。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于丞相一直以来的愿望,他想要接回被流放的安公主。
“何必呢?女官。”初岚在出口的那一刹那便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可却倒也没想到该如何去解释,只是平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很快,初岚看到了卿颜那张忽然莫名地笑意柔和了的脸,虽然那蛾眉有些微微拧起,嘴唇上尽是些苍白,但她依旧作着镇定的样子说道:“我知道的,我自己的心意。初岚。”后来,她便被叫去给卿颜铺平宣纸了。温柔地铺平每一处皱纹,初岚知道,这就是自己漫漫的人生,但是她知道她总会有离开宫墙的一天。而她呢?女官她可以放走自己,但她自己又要被谁放走了呢?初岚不知道那个答案,但她知道几个月前于丞相那封莫名其妙的信件,上面竟然是首《诗经》中的《静女》。然而,女官却是几个月后便将出嫁,那么《桃夭》不是更为合适么?
“初岚,你不会知道的,即使我们自小便相识。但他一定是一直在等着悠的出生的,有她真好,那样他也便会时常露出笑意了。总比那种总是刻意的疏离来得好些许。……只是中书尉我始终不解他的用意,以他的势力,又何必择我这女官而避开姜将军的女儿呢?初岚……”那时的她半眯着眼眸,执着一卷竹简却是显得疲惫不堪,一侧长案上却是一壶清酒,那是她叫她给她端来的,说是要醒神用。到头来,似乎又是更昏昏欲睡了呢……
结果,到最后她,那位卿颜女官还是无论如何都未嫁成。中书尉和丞相谁都没有……那一日之后,中书尉没有来收回她们退了的彩礼,丞相来后也仅是坐了半盏茶时间便走了。至于安公主,却是执意不嫁丞相,丞相不知为何也未反驳安公主……过了不过半年有余,安公主便被宫内人声称是病死了……丞相未哭,来了一趟府上,与女官二人言语几句便又匆匆离开了。那时正下着些细雨,丞相却未接过仆从递上的油纸伞,依旧是一袭青色却又有了种朦胧烟色的感觉。
“初岚……你还在吗?桌上还有些糕点,我知你今日尚未用过晚膳。无须顾及我,自己先用了罢。现在又快到中秋时节了呢,马上,马上悠就要回来了。他们一定都会很开心的吧,这样一来我也会很开心的。”那天之后,女官忽然给初岚说了许多话,她说:“初岚,你会唱我们家乡的歌么?它的名字叫《孔雀东南飞》,我还记得幼时我母亲经常含泪唱给我听。……我人之将死,你给我唱时可不可以不哭泣呢?……如果不可以的话,还是感谢你,初岚,陪我度过这一段时间。”
初岚不知道详细的词,只是简单地哼了段调子,然而疲惫不堪的女官似是彻底睡去了一般,再也叫醒不来。毛毛细雨忽地转成了倾盆的大雨,初岚没有说话,只是替她那有些湿掉的短襦披了件长衫,她知道她的体温要开始冰冷了。但是这样一来,她也就不会感到太多的孤寂了吧。其实方才,她一定咽下了许多长篇大论罢,只因为她再没有时间去讲述,而讲述到一半再死去,那便又太惋惜……可是没关系,她知道,她的故事,全部都写在了她的那张短竹简里。只是算命的一卦,却只有二字,但女官却又是将之珍藏了起来。现在想来,初岚终于知道了那二字的意义。
所谓舜华。既是朝开暮落之花啊。也许就如你的一切吧,未能长久,还没有到我生命里真正的深夜来临时,女官,您就要离初岚远去了么?第二日,出乎初岚意料之外的是,中书尉竟也来到了府上说是要替女官圆梦。
“她的故事,都在我府中的画壁上了。”到头来,路湛跟初岚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其余的话,他皆是对着卿颜的阁内说道的。那时初岚倚靠在门外,便也听闻了只言片语,也是不诉离伤之句。他道:“我不哭,因为这一切都不过是莫测里的一种。你一定也是知道这一切的吧,所以你也未曾交代与我什么。只有那卦你也告诉我了。其实,你一定不知道的,你是舜华。而我的,竟是那所谓瞬花。”
“我们之间自是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因为你早已知我,我亦早已知你……”
你早已知我,我早已知你。
原来本是相知,但一切却又是奈何为?初岚不知道。
后来她甚至是好无留恋地离开了那个地方,临走之前她甚至未去看过一眼那画壁,直到她在天涯海角间辗转累了。终于回到了原来的那个地方,但她却也在半途中,碰见了那位依旧有着往昔身份的于丞相,他见到她并未有什么讶然,却只是道了一句:“
莫蹉跎。”
再后来,她终于去看了那画壁。于是在许多年之后,一切终于清晰明了,其实在当初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可是到了最后,还是那一句——“我心伤悲。”她还是走了。有人传说,她嫁到了大北方去,也有人说她自杀而死。但是终究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是在那之后也辞官离去的中书尉,比起终身未娶的丞相,他甚至于有许多的姬妾……但无论如何,她们都不会是回忆过去而找来的罢了。
因为我早已知你,而你亦早已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