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登泰山而小天下……”
“总象欠了中华古老文化一笔债似的……”
杜甫,孔子,李健吾先生的话语已在耳边唠叨了许多年,今日总算能得以耳根清净了。
从山脚遥望,泰山显得其貌不扬。敦敦实实,看上去并不是很高。泰山的入口也很奇特。穿过“孔子登临处”的牌坊上去的竟是一条石阶小路,出奇的窄,我不由得想起了老家那条光溜溜的卖馄饨的石子小巷,心中也泛起一股回家般的温馨。
再往上走,道路忽然变得清幽起来。路的左侧是蜿蜒的小山,时时可见题字和碑文,无奈胸中无沟壑,只好韦小宝认字——干瞪眼了。路的另一侧则是条山水冲刷的小河,河中细水涓涓,不时可见二、三人围的大石独然兀立其边,想见山洪大时的情景。
山路旁不时传来小商贩的吆喝叫卖声:“泰山石,便宜啦啊——”,“大饼葱大卷,快来尝尝啊——”,“奶油雪糕,五毛钱一支,免费讲十八盘的典故啊——”停下来问了些物品的价钱,并不突兀,有些甚至还颇为便宜。想到其他风景区的漫天要价,对比此间人民的素朴,不由得使人产生几分亲近感。
由于时间充裕,我与朋友二人便不紧不慢地登山。谁知刚行到回马岭却已是气喘吁吁了,只得坐在路旁歇息片刻。与朋友高谈阔论起回马岭的由来,均想:想是山道从此而上愈发陡峻,马的身躯庞大,重心太高,只得就此回头吧。
好不容易爬到中天门,已是半晌午了。凭栏仰视南天门,更觉得“中天”这个词取得精巧。“中天,中天”,到此才算走完天上的一半路程。猛然间觉得泰山变得格外的宽大浑厚起来。
不敢作太长的停留,怕休息多了钻出惰性来。只能拖着注满铅块的双腿继续往上爬。石级越来越狭窄,呼吸也越来越粗了。谁知爬到云步桥,却豁然精神一振,疲意顿消大半。但见一架飞桥凌空而卧,桥的右首上方一块巨石横空出世,大石黝黑振亮,一瀑水帘恰好从其表面滑过,水珠喧溅,云气氤氲,浑然有一种云中漫步之感。站在桥上俯看下方,只见一条石阶小路蜿蜒而下,两侧青山簇拥其边。更有一道山泉绕着它缠绵不休,路上行人点点,真是一幅典型的阳春三月山水踏青图!
再往上不远,便是名传千古的“五大夫”松了。古松是只剩下两棵了,历经数千年风雨已是老态横露。树的枝干都由铁架支着,不过依旧苍虬有力,豪气勃发,直如泰山之本色。
离“五大夫”松不远,有一涧山泉蜿蜒下山。正好腹中饥渴,便与朋友坐于其旁歇息用食。坐在一块山石上,向上仰望,但见绿树浓荫之中透出高耸入云的南天门。一阵风过,绿影婆娑,惹得天上的云彩象是水中的倒影般随风荡漾。看着欢快的山泉跳跃下山,任凭轻柔的山风抚摸着我的脸,心中疲意全无,心情也变得异常的平静,直有一种出世之感……
陶醉良久才恍过神来。要不是还有“会当凌绝顶”的心愿,真想一辈子坐在那里不起来了。
再往上走就是艰苦的“慢十八盘,紧十八盘”了。也没数清是否真有三十六个弯,只是低头猛爬不已,满目所见尽是白得晃眼的石阶。双腿不知何时又被铅块注满了。
实在支持不住了,便靠在路边的栏杆上喘会气。虽然骄阳似火,好在山风淋漓,倒也没受酷热之苦。只是双腿不仅注满了铅,而且开始发酸,好象又接着往里面灌醋。两条腿战战兢兢,还真怕一失足也成一道山泉纵跃下山去也!
时当“五·一”刚过,外地的游客不多。作本地打扮上山敬佛烧香的老太太倒是一个接一个地鱼纵上山。看着她们满头花白的头发,拿在手中磨得发亮的拐杖,满脸沟壑而黝黑的脸,真是被她们那份虔诚的心所深深地感动。我不由得想起了遥远天边的藏民们三步一拜地到布达拉宫朝圣的情景。他们风餐露宿,历经数年,甚至以生命为代价,才能到达心目中的圣山。那份意志与坚强,真是惊心动魄。我经常在想:在如今商品金钱到处肆虐的社会中,居然还有如此素心正城的人群,真是难能的可贵!
老太太们有的由年青儿女搀扶着,拄着拐杖倔强地上山;有的三五成群地互相牵引;更有的独身一人,飘然而行。看到她们那不畏艰苦的气魄真是令我这大小伙汗颜无地。猛地又想起杜甫的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由得横生出一股力量,继续前行。
爬到升仙坊,坐在石阶上喘气。再上去不远便是南天门了。上去的石阶出奇的陡,虽然只有几百级,却要把头仰得跟地平行才能看见南天门的牌坊。喘了一会,又觉得“升仙坊”三字取得妙。“升仙坊,升仙坊”,从此再往上,便是仙界了。
倚在南天门的栏杆边,俯看大地。透过薄薄的云雾,在青山万绿之间,一条白色的羊肠小路隐隐约约地纵横穿梭其中。沿着小路一直向下,便看到了泰安城。小城依山而建,这一端卧于山脚,另一端则枕着平原。遥望泰安绿影阵阵,远听城中平静绵绵。无万丈烟囱之矗立,无喧嚣车马之烦心,实乃修身养性之胜地也!
在南天门养足了精神,一鼓作气,蹭、蹭、蹭就上到了泰山的至高峰-----玉皇顶。坐在玉皇顶上,只见四周开阔,仰天俯地,无不开阔异常,使人胸襟大开。远望天边,一道白云横亘东西,云彩四下翻滚,恰如海上的浪淘向岸边滚滚扑来。一时之间,令人感慨万千……
山东地处中原之地,古时政治,经济,文化都很发达。无奈华北地势平坦,方圆百里无甚凹凸。独有泰山如天外飞仙般地砸在齐鲁大地上。登临此山使人不自觉的有种登天之感。无怪乎泰山许多地名都是与“天”有关的:中天门,云步桥,升仙坊,南天门,玉皇顶……
凭栏临风,想到曾在松树下躲过雨的秦始皇,想到曾在山顶祭过天的唐玄宗,想到曾在山脚遥望的杜甫,想到曾在顶峰看过日出的姚鼐……几千年来不知有多少英雄人物曾在此直抒胸臆,大唱抱负!转眼间,往事俱成灰土,英雄亦为云烟。一个人的生命在这漫漫无穷的时空中是显得如此的短暂,百年之后,谁又会记得当初有个我曾于此大发感慨呢……
脱缰的思绪狂奔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渐渐地慢了下来。眼看日影偏西,便与朋友恋恋不舍地下得山来。
下山的脚步轻快,不一会便到了”五大夫“松。正奔得畅快时,忽然瞥见一个挑山工挑着一大担东西爬上山来。他身材瘦小,皮肤晒得黝黑。头上汗珠淋漓,额上的青筋高高得凸出来,小腿的肌肉绷得很紧,整个身体弯得象一张绷紧的弓一般。我注视他时,他正站在那里喘气,只见他扁担一头挑着几十块砖块,另一头挑着好几捆蔬菜。我一愣神,正想走开。忽然他朝我呀呀了几声,嘴巴努向我旁边的地上。我一时不明所以,低头一看脚边,只是有个空的矿泉水瓶。我抬头愕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显得更急,呀得更响声,眼光中充满着急迫的神色。我突然发现他挑砖头的那端扁担上,还系着好几个空的矿泉水瓶子。我一下子明白了,马上帮他捡起脚边的瓶子递给他。他伸出一只手接了过去,向我感激地点点头,转身又弓着腰上山去了。
霎时,我的思绪从遥远的遐思被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中。登泰山祭天,看日出,固然潇洒。然而一旦低头看看脚下的路是由谁的血汗建的,山顶的饭菜是由谁挑上去的,心情一下就变得沉重起来。听得一个挑山工与路人聊天时谈到,挑一次拿30块钱,一天顶多挑两趟。想到自己空无一物,漫漫悠悠地踱了四,五个小时才艰难地上得山去。而他们身负重担,一天两次,尚且只能赚得60块钱。望着挑山工们被夕阳拖成的长长身影,真是感到世事的不公。为什么有些人成天办公室里坐坐,小汽车开开,却能拿成千上万的工资呢?为什么有些人整天累死累活却只能混个温饱呢?
再往下走时,人也变得沉默起来,唯见夕阳的光辉透过层层的树叶,静静地泻在河中欢快的浪花上。
快到山脚时,瞥见路旁有一间小茶馆。挂着的招牌上写着:女儿茶。朋友颇感好奇,定要我进去坐坐。主人泡上茶来,淡黄的颜色,有股药味的清香。主人介绍说,茶里泡有泰山的一些土药材,颇有健胃强身之功效。茶的味道甜甜的,很好喝。一边喝着茶,一边环顾起周围的摆设来。这才忽然发现屋中所有的物品都是由树根雕刻而成的。从茶几,茶壶,茶杯,到凳子,挂在窗前的小摆设,等等,都是由树根或树桩,根据其天然的形状,再加以大胆的想象和创造而就。有些物品上甚至还刻有南极仙翁,八仙过海,形态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唯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语可形容之。
一问主人是谁的手笔,回答竟然是自己动的手。大惊大敬之余,不禁又发感慨:真正的艺术在民间!
无奈时光迫人,天色见晚,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去。心中暗下决心:下回有幸重游,必于此间停榻半天也!
下得山来,已是黄昏。整个泰安城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雾霭,显得宁静而安详,象极了江南的小镇。回头遥望泰山,苍黑色的暮霭下,泰山的绝顶忽然亮起了一片。听人说,这是山上的天街点起了灯,一路望去,蔚为壮观。这时泰山也显得格外的高远,使人肃然起敬。
结束了泰山之游,踏上了回北京的火车。这次虽然没有看到天下闻名的日出,也没见识瑰丽壮美的晚霞,然而清秀平和的泰安城,浑厚高耸的玉皇顶,素朴勤劳的山东人,都给了我深深的震撼。
车到北京,天正下着雨,浑浊的空气中充斥着震耳欲聋的车马声。我抬头望了一眼昏黑的天空,对比泰山的清醇,真是恍如隔世啊!